晨雾未散时,苏九璃的指尖在竹简上顿住。
她面前堆着半人高的命轨报告,最上面那卷墨迹未干,写着苍梧山脚下有个练气小修士选了"在悬崖种满灵草"的路——这是今早刚传来的消息。
"他们真的在成长。"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落在竹简上的晨露。
玄风靠在青冥宗议事殿的雕花窗旁,晨光穿过他肩头的玄色衣袂,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影子。
他望着窗外命觉碑林方向,那里百块石碑流转着淡金色的光,像无数星星落进了晨雾里。"这才是我想要的结果。"他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苏九璃抬起头,看见他眼底浮着层极淡的青黑。
自百日前方碑启动以来,玄风便再没合过眼——他要看着每一道新生成的命轨是否稳固,要在有人被旧执念困住时轻轻推一把。
可此刻他的目光里没有疲惫,倒像是终于等到了春天的旅人。
"你在看什么?"她问。
"看他们怎么把'应该'活成'想要'。"玄风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着窗棂。
突然,他的动作顿住,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有一点极微弱的光,像快燃尽的烛芯,"九璃,你说命火......是不是也有寿数?"
苏九璃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见过玄风的命火,那是混沌初开时便存在的光,曾在最黑暗的时刻照亮整个九霄界。
可此刻,那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攥住了命脉。
"你早察觉到了?"她放下竹简,起身走到他面前。
药庐弟子特有的药香裹着她,"从三天前开始,你给命轨注入的灵光越来越弱。
我以为你只是累了......"
"不是累。"玄风摊开手,命火在他掌心明灭,"是它要走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释然,"就像春天的雪,化完了就该化完了。"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月清歌掀帘而入时,剑穗上的银铃撞出一串急响。
她腰间的问心剑微微震颤,显然刚从山门外赶回来。"玄风!"她的眉峰紧蹙,"你体内的命火......"
"我知道。"玄风打断她,伸手按住她发颤的手腕,"清歌,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说我'不属于这方世界的纯粹'?"
月清歌的手指在他掌心蜷了蜷。
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她堵在青冥宗山门,硬把本命剑穗塞给他。
那时他的命轨还像团乱麻,哪有现在这样......
"现在我终于懂了。"玄风望着她眼底翻涌的担忧,"所谓纯粹,不是被命火推着走,是自己选一条路。"他松开手,命火在两人之间忽明忽暗,"我试过用混沌命焰续它的命,可每次注入,它就烧得更凶——像是在提醒我,我终究是它的容器。"
"所以你不打算救它?"月清歌的声音发紧,问心剑的剑鸣突然拔高,"那你呢?
命火熄灭后,你会变成什么?"
"凡人。"玄风说得轻描淡写,"会老,会病,会在某个春天的早晨,看着灵草抽芽时闭眼睛。"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发丝,"多好,我终于能活成我自己了。"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苏九璃突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瓶,瓶颈系着朱红绳结。"这是归一丹。"她拔开瓶塞,一缕带着命轨碎片清香的丹气飘出来,"用三百份不同命轨的碎片炼的,能稳定命火,甚至让你重新掌控命理之力。"
玄风接过瓷瓶,放在鼻端轻嗅。
丹香里混着各种气息:有小修士种灵草的期待,有老炼丹师解开心结的释然,还有月清歌当年塞剑穗时的滚烫心跳。"但这不是救赎,是另一条枷锁。"苏九璃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它会让你和命火绑定得更紧,首到你变成另一个'天命之主'。"
玄风的指腹着瓷瓶上的云纹。
他想起三个月前,有个老修士跪在碑林前哭,说"被安排好的日子至少不用怕选错"。
他当时蹲下来,指着老修士命轨里那点若隐若现的橙光说:"怕选错,才说明你有得选。"
"我会记住它的意义。"他将瓷瓶收进怀中,抬头时眼底有光,"就像记住每个自己选路的人。"
命誓大会定在次日清晨。
青冥宗山门前的广场挤满了各宗代表,连魔修和妖修都来了——他们的命轨曾被天道压得最狠。
玄风站在石阶顶端,望着下方攒动的人头,突然想起刚穿来时的自己:缩在青冥宗偏殿里,战战兢兢怕触发死劫。
"今日召大家来,是要做个了断。"他的声音被灵气托着,传遍每一个角落,"曾经我是命火之主,替你们看命轨,拨乱源。
但从今天起——"他顿了顿,看向身后的命觉碑林,"我不再是任何人的命运主宰。"
广场上响起抽气声。
有个化神期的老修士颤巍巍举手:"那......我们的命轨怎么办?"
"自己走。"玄风转身走向碑林,指尖按在主碑的命阵中枢上。
那里曾流转着他的命火,此刻却只剩一片空明,"我会封印这个中枢,往后命轨如何生长,是困在执念里,还是选条新的路......"他回头看向人群,眼底有笑,"都由你们自己定。"
掌心泛起温热的光。
那是最后一丝命火,正顺着他的指尖注入中枢。
玄风能清晰感觉到,那团陪了他三百年的光正在消散,像雪落进春溪,融得无声无息。
"真正的天命,从来都不属于一个人。"他说,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它属于每一个敢选路的你。"
最后一缕金辉消散时,天空刚好泛起鱼肚白。
玄风站在山门前,望着朝阳从东边的云层里钻出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月清歌和苏九璃站在他两侧,一个攥着剑穗,一个捏着药瓶,都没说话。
"你会后悔吗?"月清歌突然问,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晨鸟。
玄风笑了,眼角有细纹。
他想起刚穿来时,被女修们围堵的狼狈;想起在苍梧秘境和凌仙羽对峙时的心跳;想起第一次看见小修士自己选命轨时,命火突然亮起来的温度。"不会。"他说,"因为我终于活成了我自己。"
说完他转身,往人群里走去。
有个扎着双髻的小修士挤过来,举着株刚发芽的灵草:"宗主!
我按自己的命轨种的!"玄风蹲下来,摸了摸草叶上的晨露:"长得真好。"
身后的命觉碑林突然泛起奇异的光。
月清歌抬头望去,见百块石碑上的命轨正以从未有过的速度交织,像一张金色的网,要把整片九霄界罩住。
她刚想开口,苏九璃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看天空。"
东方的云层里,有一缕极淡的黑雾正逆着晨光飘来。
很淡,像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汁,但月清歌的问心剑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那是感知到危险的征兆。
玄风没注意到这些。
他正听小修士讲灵草的名字,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收。
晨风吹过,掀起他的衣摆,像一片终于落定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