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夜凉得透骨,冉梓喜站在案前,指节抵着冰凉的砚台。
林先生带来的消息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大理寺的封校文书己拟好,辰时就要贴到书院门口。
她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忽觉喉间发苦,像是含了把碎瓷片。
小桃端着热姜茶进来时,正见她攥着狼毫的手青筋凸起。
宣纸上只写了半行“女子何辜”,墨迹却晕成了团,分明是笔锋在纸上游走时,腕子抖得太狠。
“姑娘,先喝口茶暖暖吧。”小桃把茶盏搁在她手边,目光扫过案头堆着的《女诫》《内则》,还有她前夜翻烂的《论语》批注,“您这是要写……”
“写一篇状子。”梓喜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烧红的铁烙过冰面的刺响,“状告这世道的规矩,凭什么把女子困在绣楼里,连识字明理都成了罪过。”
她蘸了蘸墨,笔尖在宣纸上悬了片刻,像是要戳破这层压了千年的纸糊天,“就叫《女子何辜》。”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映得她眼底亮得骇人。
小桃看着她笔下的字如剑出鞘——
“吾辈所求,不过是识字、明理、自立,为何竟成大逆?”
墨汁顺着笔锋淌开,像要把这满纸的质问都刻进石头里。
“小桃,去把所有学生的抄经纸都找出来。”梓喜写得极快,半卷宣纸转眼间就见了底,“再去敲开宋先生的门,让他带两个手快的书生来——
天一亮,我要这篇文章贴满云州城的城墙、茶棚、当铺门口。”
“那……那文正盟的人要是来撕?”小桃攥着茶盏的手发颤。
“撕了再贴。”梓喜的笔顿了顿,抬眼时嘴角勾起抹冷意,“他们撕得完纸,撕得完人心么?”
东边的天色刚泛起鱼肚白,云州城的早市就炸了锅。
卖炊饼的老张头掀开竹帘,就见自家门框上贴着张墨迹未干的纸,头一句“女子何辜”看得他眯起眼:
“他奶奶的,这字儿写得真带劲儿!”隔壁米铺的孙娘子踮着脚念到“绣楼不是金笼,笔墨不是凶器”时,眼眶突然就红了,把怀里的小女儿往上颠了颠:
“等你大了,娘也送你去那书院,好不好?”
茶楼里,说书的吴娘子正拍着醒木,可台下的茶客却都凑在窗边看墙上的纸。
跑堂的小二举着抹布嚷嚷:“各位客官,今儿新到的碧螺春——”话没说完,就被个穿青衫的书生拽住袖子:
“小二哥,给我拿张纸墨!我要抄了这文章,寄回老家给我妹妹看!”
此时的文正盟议事厅里,高若雪捏着刚撕下来的半张《女子何辜》,指节白得几乎要透出血来。
案上的茶盏被她摔得粉碎,碎瓷片扎进脚面她也浑然不觉:“查!是谁在帮那小贱人传文章?书坊?茶楼?还是那些吃饱了撑的贵妇人?”
“高姑娘,”底下的管事缩着脖子递上张单子。
“城南的陈记书坊说,今儿天没亮就有个戴斗笠的后生,搬了二十捆抄好的文章来,说是‘买十张送一张’……
现在满街的百姓都在抢,连隔壁县的货郎都来进货了。”
“废物!”高若雪抄起镇纸砸过去,“立刻去封了书院!我倒要看看,没了那间破屋子,她冉梓喜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与此同时,云州城西的考据大家周怀瑾正坐在书斋里,膝头摊着《女子何辜》的抄本。
他抚着“昔者班昭作《女诫》,为教女子修身;
今者礼法束女子,反成锢人牢笼”那行字,指甲在宣纸上压出个浅印。
窗外的雀儿叫了第三遍,他突然起身翻出压箱底的洒金笺,提笔时手竟有些抖:
“阁下之志,虽不合时宜,然不可谓不壮烈……”墨迹未干,他就唤来书童:
“去把这信交给宋知远,务必当面递到。”
辰时三刻,大理寺的衙役举着封条冲进书院胡同,却在离大门三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脚。
书院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前却站满了人——
有提着菜篮的妇人,有抱着书箱的少女,有留着长须的老秀才,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绫罗的贵妇人。
她们手里都举着《女子何辜》的抄本,灯笼的光映得纸页发亮,像一片浮动的火海。
“你们要封书院?”人群最前面的容夫人往前一步,珠钗在晨光里叮当作响,“先踩过我的尸首。”
“对!踩过我们的尸首!”此起彼伏的喊声炸开来,震得屋檐下的铜铃首响。
衙役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张班头抹了把汗,凑到师爷耳边:“这……这怎么封?大理寺的文书可没说要抓人啊。”
而此时的云州城中心,吴娘子正站在听风楼的高台上。
她往日里涂得通红的嘴唇此刻泛着青白,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银坠子——
那是宋知远昨夜塞给她的,说“把该说的都说了,这东西能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各位街坊!”她提高了嗓门,声音里带着哭腔,“上月说‘墨隐居士通敌’的话,都是我胡诌的!文正盟的高姑娘给了我二十两银子,让我编排那些姑娘们……”
台下的百姓先是一片死寂,接着炸开了锅。
卖糖葫芦的老汉把糖葫芦往地上一摔:“怪不得那文章写得那么真!合着都是他们造的谣!”有个年轻娘子抹着眼泪喊:
“我家阿姐在书院读书,前日还说要教我算账——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就成妖言了?”
暮色渐沉时,书院门前的人潮非但没散,反而越聚越多。
有人提来瓦罐汤分给守夜的百姓,有书生当场作了首《护院诗》,被众人抢着抄去。
灯笼的光连成一片,把“云州女子书院”的匾额照得亮堂堂的,像块烧红的玉。
高若雪站在文正盟的阁楼窗前,望着远处的灯火,手里的茶盏凉了又热。
她原以为冉梓喜不过是个会耍些小手段的庶女,可此刻看着楼下经过的妇人举着《女子何辜》念得字正腔圆,听着街上传来“女子读书无罪”的口号,忽然觉得后颈发凉。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对着窗玻璃轻声自问,倒影里的眉峰皱成一团。
更远处的皇宫里,容夫人送来的联名信正被呈到皇后案前。
信首那句“女子识字,非为乱政,实为修身”在烛火下泛着暖光,皇后搁下茶盏时,青瓷与檀木相撞的轻响,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正荡开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