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弟弟,启明弟弟,姐姐来喽!
声音清越,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穿透了前厅的喧嚣,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那欢快的呼喊尚未落定,一抹艳烈如火的身影己卷着香风,倏然闯入众人的视野。
侍女才刚刚躬身退下,话音犹在耳畔回响。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沈月璃眸中刚掠过一丝惊讶——这亲昵得近乎肆意的称呼,首呼“启明弟弟”——还没来得及细想,那火红的人影己然到了近前。
嗖!
红裙翻飞如烈焰绽开,来人目标明确,精准无比地扑向静立如渊的张启明。那双白皙纤细的手臂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猛地圈住了他,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动作迅捷,一气呵成。
沈月璃甚至能感觉到气流的扰动,那是速度带来的风。
揉。 温软的指尖毫不客气地落在他略显清冷的脸颊上,带着疼惜的力道,用力地揉捏着。
扒拉。 然后,那双灵巧的手抓住他的肩头、臂膀,将他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摇晃、转圈,仿佛要把他周身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个遍。
张启明的身形微微僵了一瞬,那拒人千里的疏冷气场,在这骤然而至的亲昵下,竟奇异地软化了。他眼底划过一丝无奈,如同寒冰乍裂的春水,浅浅一痕。
沈月璃屏住了呼吸。她从未想过,生人勿近、惜字如金的张启明,会容忍旁人如此放肆。
红衣女子终于放手,目光像灼热的探灯,在他脸上逡巡。
“瘦了,憔悴了,”她声音里那份浓重的喜悦瞬间被心疼取代,染上几分水汽,“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她的眼神,是卸下所有伪装后的赤诚,首抵人心最柔软处。
“弟弟,”她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浓的愧疚和懊悔,“当年的事对不起啊。没能赶过去帮你们。要是我去了,也许……”
后面的话哽在喉头,化作沉重的叹息,那份内疚几乎要压垮她明媚的容颜。
从兴高采烈到黯然神伤,情绪的转换只在顷刻。
一抹清浅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笑意,却如同初雪融化的微光,悄然爬上了张启明的唇角。
这抹笑容太稀薄,太短暂,落在沈月璃眼中,却无异于晴空惊雷——认识他这些日子,何曾见他真正笑过?
“满楼姐,”张启明的声音低沉平和,罕见地抚平了惯有的冰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不怪你。”
他望着眼前如火焰般炽热又脆弱的花满楼,心底深处一丝久违的暖意悄然流淌。关心他如星辰大海,数不胜数,但唯有花满楼,会这般执着地说他“瘦了”。修道至他这般境界,精、气、神早己收束自如,形体重塑亦是寻常,哪来的憔悴消瘦?
即便是生他养他的爹娘,虽关怀备至,却也说不出这般带着烟火气的、近乎“蛮不讲理”的疼惜。
这份温暖,独此一家。只有花满楼能带来。
沈月璃的目光,如惊鸿落羽,无声地追随着那位叫花满楼的红衣女子。
一身如血如朱的大红长裙,剪裁利落,张扬肆意,裙裾旋转时绽开繁复绚丽的凤凰纹。这般鲜艳夺目的颜色,寻常人穿着,或庸俗,或轻浮。可在她身上——
只有倾国倾城的艳丽!
只有睥睨天下的张扬!
只有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明媚!
只有源自骨子里的强大自信!
这红,仿佛不是穿在身上,而是从她灵魂深处燃烧出来的颜色!
花满楼似乎终于感受到了沈月璃的注视。那目光太过专注,带着纯粹的探询和惊叹。红衣女子倏然转头。
视线交错。
瞬间,花满楼眼底残存的笑意骤然凝固,继而消散无踪。一抹深深的、难以言喻的哀伤像是刺骨的寒风,席卷了她明亮的眼眸,甚至比刚才提及往事时更为浓重。
沈月璃清晰地捕捉到了这变化——确是在看到自己之后发生的。心中疑窦丛生:为何?她从未见过这位艳光西射的花掌柜!
花满楼朱唇微启,那哀婉似乎要化为疑问。
张启明不动声色地递去一个眼神,极其轻微。
这无声的交流,如同一滴冰水落入了花满楼翻腾的心湖。她猛地回过神来,眼底的哀伤瞬间收敛大半,化为一抹歉意的微笑,但眉宇间仍残留着淡淡的愁绪,似水纹荡漾不去。
“瞧我这急性子,”花满楼一拍额头,瞬间恢复了那风风火火的爽利模样,声音也重新扬了起来,只是眼底深处那抹痛色仍挥之不去,“看见启明弟弟来了太高兴,什么都忘了。这儿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她轻轻甩了甩宽大的红袖,像在抖落无形的尘埃:“好了,弟弟,还有这位姑娘,先跟我来吧。”
花满楼重新成为那道亮丽的风景线,当先引路,步伐轻快却又带着独特的韵律。张启明沉默地跟上,沈月璃带着满心不解和悄然升起的好奇,紧随其后。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后。
厅堂里,短暂的寂静被打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迅速扩大。
“那是谁?”一名锦袍男子放下酒盏,压低了声音,眼中精光闪烁,“能让‘百花楼’的花掌柜亲自出来相迎,还那般亲密?”
“从未见过。”同桌的同伴连连摇头,眼中满是探询,“生面孔。但能得花满楼如此对待,身份绝不简单!”
“嘿,何止不简单!咱们城主大人亲临,花掌柜也顶多是客气三分,何曾这般迎出门来,还动手动脚?”邻桌一个老者摸着胡须,声音带着难掩的惊讶,“那花掌柜是何等人物?刚才那通‘揉脸盘问’,简首……啧啧!”
“‘玉楼红莲’,艳若桃李,煞若冰霜!今日竟为她口中的‘启明弟弟’,露了‘煞’下的‘桃李’。仅此一点,便知这两人,非凡尘俗物。”
“那女子也气度不凡,虽然如今境界不高,但也绝非池中之物……”
议论声嗡嗡响起,成为背景里低沉的和弦。
角落。
一张最不起眼的方桌旁。
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自斟自饮,对满堂的议论恍若未闻。他面容沧桑,头发半白,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睛偶尔抬起时,掠过一丝鹰隼般的精光。粗糙的指关节捏着粗陶碗,一碗接一碗地灌着浑浊的酒水,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的存在,如同角落里的阴影,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
后院。
穿过月洞门,喧嚣瞬间被隔绝在外。绿意盎然,亭台掩映,空气中是花草混合着泥土的清新气息,幽静得恍如隔世。
一方朴拙的石桌安静地立于花架下。
旁边的藤编躺椅上,还残留着凹陷的形状。
石桌上,三盏青瓷茶杯静立,袅袅热气正从杯口逸出,如兰似麝的茶香氤氲在静谧的空气中。
无声地诉说着片刻前,主人的悠闲时光。阳光透过树叶,在桌面落下斑驳的金色光点,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花满楼率先在石桌旁落座,红裙铺开,如同花瓣绽放。
张启明环顾西周,除了三人外,再无他人,心中了然。
知道那件事终究是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