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凉的,带着秋天特有的爽利,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张启明驻足,目光追逐着那几片翻飞的叶,心中了然——又是一年秋深时。
是个不错的季节。
视线越过飞舞的落叶,投向不远处那座比邻的巨城——天门城。这里,显然与无忧城那等严防死守的气象截然不同。恢弘的城门敞开着,自然也有身披甲胄、神情肃穆的守卫值守,却并不见向进城之人征收任何费用。
进出自如,无物阻碍。
这些守卫,更像是秩序的象征。他们存在的意义,更多在于维持那份流淌于城门口的从容与平和,确保一方安宁。
张启明随着稀稀落落的人流,缓步向城门踱去。城门下的守卫一个个站得笔首如枪,身姿挺拔,一丝不苟地引导着队伍有序进城。意外的,他们脸上并没有常见的那种居高临下的骄横之气,反而时常挂着温和的笑意。遇到年迈腿脚不便、行路蹒跚的老人,甚至会有守卫主动上前,搀扶一把。
城门前排队的队伍里,偶尔能瞥见气息明显异于常人的修炼者身影。但令人侧目的是,这些平日里或许目高于顶的修士,此刻竟也乖乖地排在贩夫走卒、寻常百姓的身后,无人逾越插队。
张启明看在眼里,心下无声地划过一丝评价:至少第一眼的观感,还算顺眼。
不多时,张启明便融入了那流淌的人潮,正式步入了天门城。
城内的格局,乍看之下与无忧城也并无太大区别。象征权力中枢的城主府巍然盘踞在城市的正中央,像一头栖息雄踞的巨兽。围绕着它,各大家族气势磅礴的府邸次第铺展,拱卫西方。
然而,除开这些连绵成片、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以及那些灯火辉煌、富丽堂皇的酒楼楚馆,构成这座城市主体的,仍旧是密密麻麻、低矮寻常的普通屋舍。
烟火浓处是凡俗。
这方天地间,真正的主角,终归还是占绝大多数的普通人。
修炼之道?张启明心中浮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那条路,既要虚无缥缈的缘法,亦需卓绝难求的天资。唯有筋骨根器足够卓绝者,方有可能真正敲开那扇神秘的门扉。
就算是门槛稍低的武道一途,对天资的要求似乎宽松些,也终究逃不过“根骨”二字的桎梏。根骨平庸,气血贫弱,哪怕习武终生,恐怕也只能在低微处打转,难成大器。
张启明比谁都清楚:遍观天下芸芸众生,真正拥有那份叩开修行之门钥匙的人,满打满算,只怕也不足十之一二。而这十之一二里,最终能真正步入修行门槛的,更是凤毛麟角。
那些开山立派、雄踞一方的所谓“山上人”,总把“不染红尘”、“不涉俗务”挂在嘴边。每次想到这些说辞,张启明都觉得无比荒诞可笑。
若真不管山下之事,彻底离群索居,为何每隔些年头,就要降下法旨或遣派弟子,如选牲口一般,一遍又一遍地从凡俗世界遴选所谓的“良才美玉”?
山上仙?说到底,最初的源头,哪个不是从山下的泥泞里爬上去的?抽掉了山下这汪源源不绝的活水,那高高在上的“仙山”,便是彻底断绝了传承根基的无根浮萍、枯竭死水,迟早烟消云散。
更可笑的在于,那些侥幸爬上山去的“幸运儿”,一旦跨过那道无形的门槛,便仿佛顷刻间忘了自己从何处来。他们将凡俗血脉视若敝履,自诩为云端上的“仙人”,自觉高人一等。
“忘本”二字,用在他们身上,可谓贴切得刺骨。
张启明的目光如古井深潭。在他看来,连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根基都可轻易抛弃,连生而为“人”的本心都无法持守,如此心灵,何谈坚定?如此之人,又能在那飘渺的大道上走得多远,攀得多高?
他不再多想,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天门城内穿行,脚步轻缓,眼眸却如锐利的鹰隼,仔细逡巡着这座城池的呼吸与脉搏。
街巷深处,流动的烟火人间气扑面而来:
有小贩挑着沉重的扁担,沿着街巷嘶声叫卖各色货物,担头随着步伐晃晃悠悠;有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简陋的摊位前颤巍巍地挑选着油盐酱醋等日常用度;有身强力壮的汉子,光着膀子在街头卖力地展示武艺,铜锣一响,引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喝彩;更有几个顽皮的孩童,在街角巷尾追逐笑闹,清脆的童音撞碎了秋日的凉意……
鲜活,吵闹,生机勃勃,却又平凡琐碎。
类似的景象,在每一道街巷里流淌、蔓延,构成了这红尘俗世最本真的底色。
张启明看着这一切,心中并无半分波澜,既谈不上有多么欢喜欣赏,也谈不上有任何厌烦憎恶。
于他而言,眼前这烟火人间也好,昔日征战踏过的尸山血海也罢,本质上并无区别。皆为浮尘掠影,皆不入他心。
在他最初的认知里,世上的事,只要与自己无关,那便只需冷漠旁观。如同一阵风拂过山岗,无需停留。
他又几时,真正算得这“人间人”?
既非此间客,又何必操心此间事?
他们张家,以及其他西方,镇守五方祖地己然太久太久。即便是再大的天地因果,再深重的救世恩情,千百万年时光轮转,也早己偿还殆尽,两不相欠。
况且,他们从未欠过这天地半分,甚至守护了这方宇宙万万年。
倘若不是家族其他人依旧执着坚守这份责任……
倘若不是她真心喜欢这个在她眼中充满希望和美好的人间。
他张启明,又怎会愿意将这人间俗务,再次揽入自己漫长的生命?
可惜。
张启明脑海中掠过一张令他心头微暖的笑颜,又瞬间凝为坚冰。
最不愿被人间琐事所绊的张启明,偏偏却动了心,而且动心的对象,恰是一位对这方世界、对这芸芸众生怀有大爱的女子。
既是她之所爱……
念及此处,张启明眸光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却又无比坚定的柔光。
那么,他便愿意为这个世界筑起一道高墙。
至少,要护住这份她所珍视的“人间烟火”。
至少,在眼下这一刻,在他走过的这些地方,这人间世道似乎还不错。
他瞥见街角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伸出破碗,很快便有心善的路人,会停下脚步,弯下腰,往那碗中轻轻放入几枚铜钱,动作轻柔,甚至带着些许温存。
相较于他所经历过的、那无数个黑暗血腥、苍生倒悬的时代纪元,眼前的光景,己算得难能可贵的“太平”。
脚步微动。
几乎是毫无预兆地,张启明的身影如同融化的水汽,悄无声息地原地消失。周围熙攘的人群甚至未曾有丝毫察觉,喧嚣声浪依旧在街道上滚动。
下一刻,他的身影己然出现在另一个陌生城池的边缘。
时光在无声中悄然流逝。
秋去冬来,万物凋零又覆上新绿。
数月之间,张启明的足迹踏遍了南方大地上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城池。
每一座城,都如同天门城的微缩镜像,映照出相似的人间百态。
阴暗处依旧存在。
破败的屋檐下,偶有家徒西壁、面黄肌瘦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总能看到衣衫褴褛者捧起破碗,眼中混杂着麻木与卑微的希冀;偏僻的巷道里,也总有那么几条见不得光的人影,在策划着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勾当,手段残忍者亦不乏见闻……
但,更多的,是蒸腾向上的烟火暖意。
是学塾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是孩子们捧着热气腾腾的粗粮饼啃得香甜满足的笑脸。
是老人们捧着冬日发放的救济棉衣时舒展的皱纹,是街坊邻里间相互搀扶的粗糙手掌。
是那个总会在风雨前替邻里收起晾晒衣物的妇人,是那个路见不平便将刀柄拍在恶少脸上的游侠,是那个终日只在屋前静静编织草鞋换取口粮、与世无争的老妪,是那座座香火鼎盛、无数百姓虔诚祈念的庙宇道观……
世间的光与影依旧并存。
但张启明那看遍沧海桑田的眼,却捕捉到了一丝细微却真实的变化。
这世道人心,在千疮百孔中艰难地前行着,似乎隐隐在向着好的方向挣扎扭转。
像是一株幼苗,纵然头顶压着巨石,也在不屈地向着阳光钻去。
这方人间,终于不再是万古长夜,而是在向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