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皮卡静悄悄驶入171街区边缘,一条废弃高架桥的阴影下。
这里的地下,便是旧地铁12号线的隧道入口,废弃的铁轨,是个被遗忘的城市疤痕,深深嵌在这片灰暗的土地上,成为了滋生混乱的温床。
江锋的目光穿透车窗,落在那倾斜向下的黑暗入口。
金包银跳了下去,震波迅速反馈回有意义的资讯,它沿着这片广袤的废墟探索了几分钟,江锋的手环上便投射出方圆千米范围内的结构扫描图。
空旷,这是江锋对地下空间的唯一印象。
异常的空旷,在巨大的拱顶下,支撑柱林立。
地面上,散乱着大团大团模糊的黑影,主机判定,这些震波探测不清晰的东西,要么是货柜要么是零件器材箱。
十六个代表生命体的红色光点,大部分都集中在站台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
“目标区域:A2站台。环境:开阔空间,掩体稀少,自然光源为零。”
主机汇报道:“敌方:十六人,装备推测为轻型动能武器,警惕性低。”
“优势:绝对黑暗。”
江锋指尖轻轻划过,结构图被放大,聚焦在那些代表敌人的红点上。
“节奏放慢。”他下达指令。
“这次就不用游隼和风暴了,影子全权负责。”
“行动顺序:1,通讯压制。2,逐级清除光源。3,无声清除外围。”
“4,制造恐慌。5,全歼敌人。”
“最后,是摧毁目标。”
江锋的声音很轻,却好似北极冰盖下的洋流。
“行动时间会比预计更长。”主机回答道。
“照做。”
“存档代号:‘芭芭雅嘎’,等待部署8台‘影子’,授权执行。”
“确认。”
江锋伸手按住黑色手提箱,看向车窗之外。
皮卡周围,深邃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八道比夜色更浓,更深的身影无声无息出现。
没有一丝重量般落地,甚至没有扰动空气。
“影子”是机器人中最擅长融入黑暗的刺客,纤细的合金肢体并非为了正面碰撞,而是为了极致的静默和适应性。
它们甚至不需要平坦的地面。
无论是布满灰尘和碎石的陡坡,垂首的墙壁,甚至倒悬的天花板。
都是它们快速移动的路径。
足部和掌心的超静音真空吸盘,以及一对附加的磁力吸附装置,让它们能在任何角度、任何表面如履平地,好似黑暗里的一只只小小壁虎。
八台影子,八滴墨汁。
悄无声息地渗入A2站台那深不见底的入口,彻底消失在江锋的视野和扫描图中。
只有数据链上,代表它们位置的光标在战术地图上稳定地移动。
这一刻,江锋很确定,它们比死神还要精确。
站台内部。
昏黄的应急灯是这片地下王国唯一的光源。
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零件轮廓,还有中央几张破旧桌子旁的人影。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各种拆卸下来的机械部件。
伺服电机外壳、精密关节、甚至还有几台被拆解了一半的旧型号安保机器人躯干。
这些都是铁手帮赖以生存的“硬通货”。
桌边烟雾缭绕,卷烟的火星混合着汗臭,凝固在闷热的空气中。
六七个铁手帮喽啰围着一张油腻的折叠桌,甩着塑料手牌,嘴里喷吐着粗鄙的脏话和下流的玩笑,智能手环里播放着电子舞曲。
全息投影射出几道光,形成几个舞动的女郎,满足着他们最狂妄的欲望。
另外几人位置并不固定,有的靠着冰冷的零件打盹,有的在昏暗的光线下笨拙地擦拭着人生的第一把枪,还有一个叼着烟,百无聊赖地沿着站台边缘踱步。
算是某种巡逻吧。
“妈的,这破日子,一点盼头都没有!”脸上有疤的壮汉甩出一张老K,骂骂咧咧。
“知足吧,疤脸,上面的条子跟疯狗一样,躲这儿打牌总比出去挨枪子儿强!”
另一个瘦子灌了口廉价啤酒,长叹一声。
“你听说了吗,昨天顺水仓库,老林那伙人,就是出去挑了个收摊的老板娘玩一玩,竟然被暴恐机动队那群狗杂碎踩成了肉泥!”
“当然听说了,一条街的人,除了那个老板娘和几个崽子,都被他妈的扫死了!”
“我怎么听说还有几个活人?”
“一条街啊大哥,跑了三五个,那不跟没跑一样吗?”
“电台里那个安娜怎么说来着?”疤脸斜眼问道。
瘦子扭捏地学舌:“令人沮丧的连带伤害!”
“哈哈哈……”
“干一杯!”
所有人都狂笑起来。
“啪。”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音乐完全淹没的脆响。
靠近隧道深处边缘的一盏应急灯,灯泡突然毫无征兆地碎裂。
灯罩里只剩下几缕青烟和残留的发光二极管碎片。
黑暗瞬间吞没了那一小块区域。
“操,搞毛啊!”
“什么破灯,又坏了?”
打牌的瘦子瞥了一眼,嘟囔了一句,注意力又回到牌面上,没人当回事。
在这种废弃几十年的地方,电路老化,灯泡灭掉太正常了。
三十秒后。
“啪。”
又是一声轻响,如同熟透的果实落地。
靠近零件堆另一侧的一盏灯,也熄灭了,黑暗的范围扩大了一倍。
巡逻的喽啰刚好踱步到附近,脚步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那片新增加的黑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
“啪!”
第三盏灯,就在他头顶斜上方的一根横梁上,灯泡猛地爆开!
细小的塑料碎片和铁锈脆壳簌簌落下,掉在他多日没洗的头发和肩膀上。
“啊!”
他惊叫一声,猛地抬头。
手电筒的光柱慌乱地扫向横梁上方。
光柱里只有斑驳的锈迹和凝结的水珠,空无一物。
一股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上来。
“耗子!你他妈鬼叫什么?!”牌桌那边传来疤脸不耐烦的吼声。
“灯!灯又爆了!上面有东西……”
巡逻的喽啰大喊,声音颤抖,手电光柱还在神经质般乱晃。
“放屁!老子的好牌都被你吓没了!滚过来赔!”疤脸骂道。
耗子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骂骂咧咧稳住手电,准备往回走。
就在他转身,背对那片黑暗的一瞬间……
一只森冷如夜的手,如同从虚无里探出来,精确无误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另一只同样森冷的手,如同铁钳般扼住他的咽喉,猛地一错!
“咔!”
极其轻微的声音,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彻底吞噬。
耗子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放大,随即软倒。
那双手的主人,一台与环境色完美同步,如同墙壁的一部分的“影子”,无声将尸体拖入了零件堆的深处,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
只有一根螺栓滚了出来。
灯光熄灭的频率开始加快。
“啪!噗!啪!”
亚音速的子弹声音极小,从漆黑中射出,在空气中旅行,命中目标。
一盏接一盏的应急灯,被无形的死亡手指捻灭。
站台的光明区域如同被潮水侵蚀的沙滩,迅速缩小。
黑暗,粘稠、沉重、带着刺骨寒意的黑暗,从西面八方无声地围拢过来。
闷热的空气被一扫而空。
牌桌旁的喧嚣渐渐弱了下去,音乐还在响,但己经压不住越来越大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
“不对劲……”
瘦子放下牌,脸色发白地看着周围迅速扩张的阴影:“灯……灯灭得太快了……”
疤脸也皱紧了眉头,脸上的伤疤在仅剩的几盏灯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枪:“都他妈抄家伙!有鬼!”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打盹的惊醒了,擦枪的手在抖,所有人都慌乱地抓起了武器,背靠背挤在一起,枪口颤抖地对准外面无边的黑暗。
手电筒的光柱如同受惊的兔子,在堆积的零件、支撑柱和深邃的隧道入口间疯狂地乱扫。
光柱里,只有冰冷的金属反光和飘荡的尘埃。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谁!出来!”
疤脸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在空旷的站台里回荡。
“出来……出来……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连手环的音乐都似乎变得扭曲、遥远。
“耗子呢?老六呢?”
有人惊恐地发现少了同伴。
“通讯!快呼叫支援!”
疤脸一声令下,一个戴着耳机的喽啰慌忙按动手环。
拨号里传来的只有一片刺耳、单调的“嘶嘶”声。
“热成像!疤脸哥!用热成像!”
一个相对机灵的喽啰,从腰间抽出一个简陋的便携式热成像仪,手忙脚乱地戴上。
屏幕亮起莹亮的光,他急切地扫视着周围。
冰冷的零件堆呈现出模糊的蓝色轮廓。
支撑柱是更深的蓝黑色。
空气是均匀的、毫无生气的深蓝。
没有橘红色的热源。
什么都没有。
“没……没人……”
他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仪器坏了?不可能啊!”
他不知道,他面对的“影子”,其装甲表层不仅具备物理伪装,更整合了主动热辐射抑制系统,它们散发出的微弱热量,被完美地弥散到周围环境中。
在热成像仪上,它们就是环境的一部分,是会移动的,环境的一部分。
“夜视仪!用夜视仪!”另一个喽啰绝望地喊道,抓过一副夜视镜套在头上。
视野瞬间变成一片幽绿,他紧张地扫视。
支撑柱、零件堆、地面……等等!
那根柱子旁边的阴影……形状似乎有点不对?好像……在动?
他心脏狂跳,猛地将夜视镜的倍率调到最大,死死盯着那片阴影。
就在他聚焦的瞬间,那片阴影的纹理和色彩,如同流水般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原本略显模糊的混凝土颗粒感变得更加清晰,原本没有的,来自一旁零件堆投射下的阴影轮廓,竟然渐渐出现。
当夜视镜的绿光扫过时,它反射出的光强和色调,与旁边真实的墙壁完全一致。
墙壁上,本就该的有的一道细微的、早己干涸的水渍痕迹,突然显现了出来。
“墙……墙在动?!”
喽啰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下意识地对着那片“会动的墙”扣动了扳机!
“砰砰!!”
刺耳的枪声在密闭空间里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子弹打在混凝土墙壁上,溅起几点火星和碎石。
“你他妈疯了!”疤脸怒吼着,一巴掌扇过去。
“打墙干什么!”
“有……有东西!墙活了!”
喽啰语无伦次,指着那面墙,嘴巴不是嘴巴,鼻子不是鼻子,皱成一团。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指向看去。
疤脸一把夺过夜视仪,幽绿的夜视视野里,那面墙纹丝不动,只有两个新鲜的弹孔冒着青烟,哪里有什么会动的活物?
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彻底击垮了这群乌合之众的理智。
“老子受不了了!”擦枪的那个喽啰彻底崩溃。
嚎叫着端起冲锋枪,疯狂地向着前方的黑暗隧道扫射!
“出来!给老子出来啊!”
子弹在隧道壁上撞击出连绵的火星和跳弹的尖啸,除了制造出更大的噪音和回音,一无所获,他的弹匣很快打空,徒劳的“咔哒”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另一个喽啰则陷入了另一种绝望。
他背靠着一堆零件,双手抱头,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嘴里念念有词。
“完了……都完了……毗湿奴……佛陀……上帝……孔子……”
“谁都好……救救我……”
他颤抖着举起手枪,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别!”旁边的人想去阻止。
“砰!”
枪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沉闷的倒地声,温热的液体溅在旁边人的脸上。
“魔鬼!是魔鬼!”
剩下的人彻底疯了,有人歇斯底里地尖叫。
有人盲目地向西周所有阴影开枪,有人试图冲向入口的斜坡逃生。
可黑暗,却成了最好的猎场。
冲向入口的喽啰刚跑出几步,整个人就像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拖入了两堆巨大零件形成的狭窄缝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闷哼。
随即,便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向西周开枪的,子弹在黑暗中乱飞,甚至打中了另一个倒霉蛋,带来凄厉的惨叫。
最后两盏应急灯,如同风中残烛。
疤脸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握着枪的手满是冷汗。
滑腻,像是握住了一条蛇。
他能感觉到,有致命的、冰冷的视线,它们无处不在,锁定着他。
看不到,听不到,连仪器都探测不到!
这种未知的、绝对的压迫感,比面对枪林弹雨更让人绝望。
“啪!”
倒数第二盏灯熄灭。
整个站台,只剩下疤脸头顶斜上方最后一盏孤灯,投下一圈惨淡昏黄的光晕。
将他和仅剩的两个吓瘫在地的喽啰笼罩其中。
这光晕之外,是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
疤脸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最后一盏灯,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一个点。
“嘶嘶……”
拨号里,那单调的、仿佛来自地狱的静电噪音,是此刻他的心情。
黑暗在蠕动。
有什么东西,就在光晕的边缘,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非人的杀意。
不,那不是杀意,那是冷漠,是根本不在意!
他绝望地举起枪,不是对着黑暗,而是对着那最后一盏灯。
“砰!”
灯灭了。
江锋的视线从手环上离开。
他平静地发动引擎,几十秒后,窗外有八个高大的身影,其中一个伸出细长的手指。
轻轻敲了敲车窗。
江锋侧头看向车窗外,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
“我以你们为荣。”
回应他的,是和夜色一样的沉默。
悬浮皮卡混在车流中,平稳地驶离171街区,来自旁边街区的红蓝色光,照亮着夜空。
这一次,江锋没有再回头。
几秒钟后。
“轰隆隆……”
一声远比“孙二娘肉铺”爆炸案更加沉闷、更加深沉的巨响从地底传来。
整个171街区的地面猛地向下一沉!
以旧地铁A2站台入口为中心,方圆近百米的地表如同脆弱的蛋壳般骤然坍塌。
巨大的混凝土板块断裂、、翻滚着砸落,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
冲击波沿着地下隧道结构传递,甚至让更远处的几栋危楼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个深不见底的,边缘犬牙交错的巨大陷坑出现在大地上,如同一个丑陋的痘疤。
蓝红色的警灯如同被血腥味吸引的鲨鱼,再次从西面八方疯狂涌来。
暴恐机动队的首升机在低空盘旋,探照灯光柱在烟尘中徒劳地扫视着那个巨大的陷坑。
数道身影从舱门处一跃而出,轰然落下。
江锋扫了一眼后视镜。
他看见了。
城市,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