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身崭新朝服,脚步尚有些虚浮的江云枫出现在广场边缘时,嗡嗡的议论声诡异地停顿了一瞬。
“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哼,沐猴而冠!”
无数道目光,带着审视、好奇、鄙夷、警惕……统统聚焦在他身上。
顶着周身尚未散的酒气,江云枫在这肃穆的场合显得格外突兀刺鼻。附近几位身着青袍的低阶官员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几步,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洁的气息。
江云枫恍若未觉,他揉了揉依旧胀痛的额角,抬眼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只在想象中存在的大炎最高权力殿堂。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晨曦中展露着恢弘的轮廓,每一根盘龙柱都透着森严的威压。
深吸了一口深秋的空气,压下胃里的翻涌,目光扫过那些朱紫大员。最终,朝着右丞相温庭钧所在的那一小片人群方向默默走了过去,自觉地站在团体最外围。
温庭钧正与几位心腹低声交谈,眼角余光瞥见江云枫站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捋须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咚——!咚——!咚——!”
浑厚悠远的晨钟声骤然打破了广场上微妙的寂静,穿透了清冷的空气,也重重敲在每一位官员的心头。
钟声余韵中,厚重的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
百官们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迅速收敛了神色整理衣冠。依照品级序列排成两列长龙,神情肃穆步履沉稳地踏上高高的台阶,鱼贯进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太极殿。
巨大的殿宇内,金砖铺地,盘龙柱擎天,两侧是手持金瓜、肃立如雕像的金甲武士。
晨光透过高高的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柱,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着每一个人。
江云枫踏入殿内,略微适应了一下光线,才发现先前广场上还显得松散的人群,此刻己泾渭分明地分列大殿两侧。
左侧以左丞相桓玄为首,文官居多,气息沉凝。
右侧则以右丞相温庭钧和大将军谢云霆为核心,武将勋贵云集,气势稍显张扬。
他略一踌躇,还是低着头,快步走到温庭钧这一侧的队尾站定。
“陛下驾到——!”
随着司礼太监那特有的、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响起,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所有官员,无论品阶高低,齐刷刷地躬身垂首。
景隆帝在西名执拂尘太监的簇拥下,缓步登上御座。
他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年轻的脸上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只是眼神深处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拘谨,和无知孩童面对复杂棋局般的茫然。
“众卿平身。”
景隆帝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但却没有朝气,而是努力模仿着威严。
“谢陛下!”
百官齐声应和,山呼之后,大殿内陷入一种短暂的、紧绷的寂静。所有人都知道,前日风光献俘仪式只是序曲,今日的朝会才是真正决定荆南之战利益划分的战场。
“陛下!”
一个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
出列之人,是站在桓玄身后不远处的一位中年御史,身着青色獬豸补服,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刀。他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凛然正气,首指队尾的江云枫:
“臣!御史台侍御史张谦,弹劾平南将军江云枫!”
张谦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向江云枫。
“江云枫!尔虽侥幸立下微功,然恃功而骄,目无朝廷法度!凯旋归朝,不思修身自省,竟置朝廷体统于不顾,流连烟花柳巷,彻夜宿于青楼!”
“更甚者,身为朝廷命官,竟自甘下贱,为一青楼娼妓赎身操持婚嫁!此等行径,秽乱官箴,败坏风气!置朝廷威严于何地?”
张谦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激昂,充满了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批判,忽然猛地看向温庭钧和谢云霆,语带讥诮。
“右相大人,谢大将军!此等不知廉耻、有辱官体之徒,竟是二位保举简拔于烟花柳巷?二位识人之明,驭下之能,实在令下官……叹为观止!”
诛心之言,图穷匕见!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无数道目光,或幸灾乐祸,或凝重担忧,齐刷刷射向队尾那个身带酒气的年轻将军,以及前列神色不动的温、谢二人。
桓玄依旧半眯着眼,如同老僧入定,只是那宽大紫袍袖口下捻动玉扳指的手指,节奏似乎轻快了些许,他的嘴角终于扯开一丝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温庭钧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豫,并非因弹劾本身,而是这矛头最终指向了他。他眼皮微抬,目光扫过队尾的江云枫,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
“江将军,张御史所劾之事,你有何话说?”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温庭钧这是将球踢了回去,他想看看这个出身青楼的年轻人,面对这等诛心之论会如何应对。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向江云枫。
深吸一口气,江云枫压下宿醉带来的些许眩晕,大步出列,站定在御阶之下。他并未下跪,只是对着御座方向抱拳躬身,声音清朗毫无惧色:
“陛下,右相大人,张御史所言,句句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