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丞相的紫檀木马车碾过御街冰冷的青石板,车轮声在暮色渐沉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闷。车厢内,温庭钧闭目养神,指腹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佩的流苏。
车帘外,金陵城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头的阴霾。
桓玄今日在偏殿的狠辣手段,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心头。
安南都护府虽争到了,却是一个被抽走了脊梁的空壳。江云枫这个横空出世,搅动风云的名字,此刻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
“相爷。”
车帘外,一个低哑得几乎融入夜风的声音响起,是相府暗卫首领,代号“影枭”。
“讲。”
温庭钧眼皮未抬。
“己初步查明江云枫根底。”
影枭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死物。
“此人约莫两年前于隆冬时节流落至金陵。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倒毙于秦淮河畔甜水巷口,幸被当时尚为‘玉珠坊’普通清倌人的妙彤发现,拖回坊中救活。此后为报恩便留在坊中做些杂役,约一年半前,此人开始显露不凡..”
温庭钧捻动流苏的手指微微一顿。
“还有。”
影枭顿了顿。
“他精通音律,为妙彤谱写了数首风格迥异、闻所未闻的曲词,助其在当年秦淮斗艳中一举夺魁,妙彤因此声名鹊起,身价倍增。”
“约一年前,此人开始在‘不夜侯’茶馆登台说书,所讲话本名唤《天涯·明月·刀》,情节诡谲,人物鲜活,言语……颇为离经叛道,却极受欢迎,风靡金陵。三小姐和大将军便是其最忠实的书迷之一,几乎每场必至。”
温柔?谢云霆?
谢云霆虽是自己小舅子,但性情刚首,绝非轻易为人所动之辈,可是想到自己那缺心眼的小女儿,温庭钧的眉头瞬间锁紧。
这巧合……未免太过刻意!
冰冷的杀意如同淬毒的银针,悄然刺入温庭钧的心湖。
若江云枫真是桓玄埋下的一颗暗子,借谢温柔之手攀附上谢云霆,再逐步打入己方核心,其图谋之深、危害之大……简首不敢想象!
温庭钧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马车驶入右相府邸森严的门楼,在书斋前的庭院稳稳停下。
温庭钧下车,步履沉凝地走向那间灯火通明、却更显幽深的所在。影枭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地随侍其后。
书斋内,沉水香的气息氤氲。
屏退左右只余影枭一人,温庭钧端坐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后,烛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继续说。”
温庭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重压。
影枭垂首,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属下等循线深挖,遍查江云枫过往两年行迹。此人除玉珠坊、不夜侯外,极少与其他势力有接触。行事虽偶有惊人之举,但大体低调。”
温庭钧耐心听着,心中的疑窦却愈发深重。
一个如此“干净”的出身,却偏偏搅动了荆南风云,又得谢云霆如此看重?越是干净,越显刻意!
“唯有一事,颇为蹊跷。”
影枭的语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这在她身上极为罕见。
温庭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目光如电般射去。
“讲!”
影枭微微吸了口气,仿佛在斟酌词句。
“约大半年前,太液池依例举办‘曲水流觞’雅集。江云枫当时尚是白身,却持大公子的举荐信入围...”
“沐阳?!”
温庭钧心下巨震,这个江云枫不仅牵扯小女儿温柔,还牵扯到大儿子温沐阳。
影枭也适时沉默,静候温庭钧稳住心神才继续汇报,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措辞的准确性。
“席间,江云枫曾展示过一物……是一块铁质令牌,形制古旧,非本朝官样,据当时离得较近的几人模糊回忆,令牌正面似有‘北府’二字铭文。”
“北府?!”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静谧的书斋中炸响!
温庭钧霍然起身!宽大的紫袍袖摆带翻了案头一方价值不菲的端砚。
“哐当”一声脆响,浓黑的墨汁泼溅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他浑然未觉,深邃的眼眸中,刹那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二十年前!那场席卷天下、将煌煌大炎生生撕裂成南北两半的血色内乱!铁蹄踏碎山河,烽烟遮蔽日月!
前朝最精锐、最神秘,曾拱卫京畿、令西方胆寒的北府军,正是那场浩劫中最早被卷入、也湮灭得最为彻底的力量!
北府……北府!
这两个字,是禁忌,是尘封在无数人记忆最深处的血色梦魇!
是当今朝堂上“西象八牛”们心照不宣,讳莫如深的旧伤疤!
江云枫……一个两年前才突然出现在金陵的年轻人……身上竟携带着前朝北府军的牙牌?!
他是谁?又和北府军有何关联?
桓玄知不知道?谢云霆知不知道?
一股寒意,从温庭钧的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
比紫宸殿上面对桓玄的步步紧逼时,更胜百倍!
先前那点对江云枫才干的欣赏、对其遭遇的些许补偿心理,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冲击得粉碎。
“查!”
温庭钧的声音如同从冰窖中挤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即便掘地三尺也给我查清江云枫和那块牙牌的关系!查清他出现在金陵之前的每一条踪迹!查清……他与二十年前那场祸乱,到底有何关联!”
“是!”
影枭深深垂首,身影似乎都在这沉重的命令下矮了一分,随即无声无息地退入书斋更深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温庭钧独自伫立在书斋中央,烛火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挂满字画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他缓缓踱步,踩过地上那滩刺目的墨迹,如同踏过一片无形的血沼。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金戈铁马,尸山血海……那些刻意遗忘的碎片,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绝望的哭喊与冰冷的刀兵碰撞声交织……
仓皇的奔逃……还有……那枚皇权的象征也在混乱中遗失……
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从回忆的旋涡中挣脱,书斋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良久,他才缓缓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
深秋冰冷的空气涌入,带着庭院中草木凋零的气息。他望向皇城方向那片被灯火勾勒出的巍峨轮廓,眼神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