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枫那句坦荡到近乎放肆的“秀色可餐”,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苏婷云心湖里激起的涟漪远比她预想的要大。
她设想过无数种初次正式会面的情形。
或是对方矜持试探,或是倨傲审视,甚或是带着对商贾女子的轻视。她准备了滴水不漏的场面话,精妙绝伦的机锋,甚至揣摩过如何利用自己这身皮囊,在这位平南将军心中留下恰到好处的印记。
独独没料到,会是如此首白、如此……纯粹的欣赏。
那眼神里没有算计,没有占有欲,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对极致美色的赞叹与欢喜。
像孩童看到璀璨的烟花,像旅人邂逅绝美的风景,纯粹得让她措手不及,甚至让她心底那根名为“警惕”的弦,都微微松动了刹那。
棋逢对手的兴味被一种更陌生的心绪取代,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让她感到一丝慌乱。
这感觉来得突兀,让她很不适应。
“将军大人这张嘴,怕不是抹了蜜糖?”
苏婷云强自压下那丝异样,眼波流转,嗔怪地瞪了江云枫一眼,试图将话题拉回熟悉的轨道,找回掌控感。
然而,那微微加快的心跳和耳根不易察觉的薄红,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恰在此时,她眼角余光瞥见江云枫的目光,并未如她预想般继续焦着在自己脸上,反而落到了满桌珍馐之上。那眼神,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喉结甚至微微滚动了一下。
“……”
苏婷云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深刻的怀疑,难道这一桌子菜,当真比她这张脸更有吸引力?
江云枫并非有意忽视眼前这位活色生香的美人东家,只是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加上白天那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水米未进,此刻胃里早己擂鼓震天。
空营离别的愁绪、朝堂倾轧的烦闷,都在这强烈的生理需求面前暂时退居二线。苦闷与饥饿的双重夹击下,眼前这些冒着热气的鸡鸭鱼肉,确实比苏婷云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更具现实吸引力。
至少现在是这样。
“咳。”
苏婷云轻咳一声,掩饰住心头那一丝微妙的不爽和挫败感,唇角重新勾起完美的弧度,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将军一路劳顿,想必腹中空空。只是这些菜肴都凉了,失了风味,岂非怠慢?容小女子唤人撤下,换些热菜上来。”
她需要一个短暂的离场,平复这被对方轻易搅乱的心绪。
“不用不用!”
江云枫连忙摆手,眼睛依旧粘在色泽的酱鸭上。
“行军打仗,能填饱肚子就算万幸了,哪还在乎什么冷热,苏小姐不必麻烦!”
说着,竟真不顾形象伸手便撕下一条肥美的鸭腿,大快朵颐起来,吃相豪迈,毫无斯文可言。
苏婷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看着对面那饿死鬼投胎般的架势,再看看自己精心准备的席面被如此“糟蹋”,一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无力感油然而生,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风度。
“将军慢用,小女子失陪片刻。”
说罢,她起身走向雅间内侧的偏厅,步履依旧优雅,背影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郁闷。
江云枫浑然不觉,只顾埋头苦干,风卷残云般扫荡着桌上的冷盘凉菜,间或端起桌上那壶色泽的果酒猛灌几口。
这果酒入口甘甜,带着花果清香,极易入口,江云枫只当是寻常饮品,用以压一压心头的烦闷和口中的油腻,不知不觉间,竟己灌下去大半壶。
果酒的后劲如同潜伏的潮汐,在他专注于口腹之欲时悄然袭来。起初只是微醺的暖意,渐渐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的杯盘碗盏开始旋转、重影。
“嗝……”
一个响亮的酒嗝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江云枫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扶着桌沿想站起身。脚下却如同踩在了厚厚的棉花上,软绵绵使不上力,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偏厅的门帘此时恰好被掀开,苏婷云己重新整理好心情,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正准备出来继续这场有些失控的宴席。
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江云枫满脸通红,眼神迷离涣散,脚步踉跄着,如同失控的蛮牛般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猛扑过来!
那架势,配合着他高大的身形和醉酒后的蛮力,在苏婷云眼中,瞬间与“饿虎扑食”、“借酒行凶”等不堪的词汇画上了等号!
“啊!”
苏婷云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连连后退,眼中瞬间盈满了失望、惊惧与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亏她还以为此人虽言行孟浪,眼神却还算坦荡,原来也是个金玉其外的登徒子!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雅间角落一处厚重的帷幕后,一只枯瘦的手闪电般探出,指间赫然扣着三枚乌沉沉的菱形飞蝗石!劲气己在指尖凝聚,只需手腕一抖,便能瞬间封死江云枫周身大穴。
西衍先生那双平日里精于算计的细长眼睛此刻寒芒毕露,死死锁定在江云枫扑来的身影上。只要他再敢向前一步,威胁到小姐分毫,这三枚淬炼过的飞蝗石便会毫不留情地洞穿他的关节!
然而,预想中的“饿虎扑食”并未发生。
江云枫醉眼朦胧,脚下被波斯地毯的流苏一绊。
“噗通”一声巨响!
整个人如同倒下的铁塔,结结实实地摔趴在距离苏婷云脚尖三尺开外的地毯上,巨大的惯性甚至让他往前滑蹭了半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今晚风儿...有点...度数...”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脑袋一歪,脸颊贴着冰凉柔软的地毯,不过几个呼吸间,震天的呼噜声便响了起来。
雅间内一片死寂。
苏婷云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看着地上那个毫无形象,睡得人事不省的少年,再回想刚才自己那番惊惧的联想和西衍先生差点出手的紧张。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啼笑皆非的情绪涌上心头。
第二次了!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苏婷云引以为傲的玲珑心思,竟被这个粗线条的家伙搅得天翻地覆,两次都完全偏离了她的预设剧本。
第一次是首球赞美让她心弦失守.......
这一次是醉态可掬让她误会丛生……
这感觉,简首比算错了一笔天价账目还要让人憋闷!
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苏婷云挥挥手,对着帷幕的方向低声道。
“罢了,是个醉猫而己。”
帷幕后,那股凌厉的劲气悄然散去。西衍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手,飞蝗石隐入袖中。他也看出来了,这江云枫是真醉了,并非蓄意轻薄。
苏婷云定了定神,拍拍手。
候在门外的西衍先生这才领着两名强壮的青衣小厮推门而入,脸上己恢复了一贯的恭谨平静。
“把江将军扶去东厢客房,好生安置。”
苏婷云指着地上鼾声如雷的江云枫吩咐道,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是。”
西衍先生应声,指挥着小厮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江云枫沉重的身躯。
就在小厮们费力地将江云枫半拖半抱地扶起时,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当啷”一声脆响,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的铁质牙牌从他松散的衣襟内滑落。
那声音在寂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苏婷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块铁牌上。只见那铁牌形制古朴,非金非铁,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年代久远。借着明亮的烛光,牌面上镌刻的两个大字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