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板上的鲫鱼片蜷曲泛白,边缘泛起焦黄,滋滋的油爆声在水榭里显得格外刺耳,几乎盖过了炭火的噼啪。
谢静姝那句清冷的“君子当远庖厨”,如同骤然泼下的一盆冰水,让这烟火气十足的场面瞬间冻结。
江云枫握着自制薄刃小刀的手僵在半空,刀刃上还沾着一滴将落未落的鱼油。他抬眼看向谢静姝,对方的目光却落在水榭外萧瑟的残荷上,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下颌微微抬起,带着一种世家贵女不容置喙的矜持与评判。
那并非刻意的刁难,更像是一种根植于教养的本能反应,朝廷的二品大员,安南都护府大都护,围着炉灶烟熏火燎,在她固有的认知里,就是不成体统。
一丝懊恼飞快地掠过谢静姝清澈的眼底,话出口的瞬间,她就意识到过于首白尖锐。
但让她此刻低头认错,收回这句出自圣贤书的至理名言?
绝无可能,她谢静姝的骄傲,不允许。
水榭里只剩下尴尬的沉默在蔓延,温柔左看看右看看,大气不敢出,连盆里养着的青虾似乎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停止了蹦跶。
江云枫只觉得额角突突首跳,脸上火辣辣的。谢大小姐这当头一棒,打得他措手不及。
辩驳?拿什么辩?“君子远庖厨”出自《礼记》,是这个时代读书人奉为圭臬的规矩。
他一个现代灵魂虽然嗤之以鼻,但在这个世界,这就是政治正确。江云枫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尴尬地杵在原地,看着铁板上那块即将煎糊的鱼片,进退维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声轻柔婉转的低笑打破了沉寂。
“谢小姐此言,引经据典,自然在理。”
苏婷云的声音如同温润的玉磬,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响起。她端坐在圈椅中,黑金色的罗裙衬得她容色照人,纤纤玉指优雅地抚过面前的青瓷杯沿,眼波流转间,带着洞悉世事的从容。
“不过嘛...”
她话锋一转,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目光投向脸色微僵的谢静姝,又掠过一脸懵然的江云枫,最后落在滋滋作响的铁板上,带着几分玩味的探究。
“小女子倒想起另一句圣人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圣人之意,治国理政之道,其精妙处,恰如这烹调小鱼。火候太过则焦糊,翻动太勤则糜烂,唯有顺其物性,掌握分寸,才能得其真味。”
苏婷云顿了顿,声音愈发柔和,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难以反驳的诡辩逻辑。
“江大人此刻所为,看似操持庖厨贱役,实则何尝不是在体悟‘烹小鲜’的治国至理?亲执刀俎方能知食材之纹理;掌控火候方能明时机之缓急。”
“这铁板之上,油盐酱醋的调和,与朝堂之上,民生百态的调理,其理相通,其道相合。若因身份贵重便远离此道,岂非舍本逐末,空谈误国?江大人身负安南都护重任,亲身体察这‘烹小鲜’的微末之道,正是心怀社稷,知行合一的明证啊!”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偷换概念,将江云枫这略显狼狈的厨下操作,硬生生拔高到了“体悟治国大道”的崇高境界,水榭内落针可闻。
连侍立角落的林慕白,都忍不住微微抬眼,看向苏婷云的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好一招西两拨千斤,这诡辩的功夫,当真炉火纯青!
谢静姝秀气的眉尖蹙得更紧了,她看着苏婷云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心头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她早知道这位“不夜侯”东家手段了得,却没想到除了经商敛财,这诡辩之术也如此刁钻,竟敢拿圣人之言来曲解粉饰!
方才那点因言辞不当而产生的细微懊恼瞬间被熊熊斗志取代,谢静姝自小在清谈辩论中便是佼佼者,何曾轻易服输?尤其对手还是一个她心底隐隐排斥的“商贾”!
谢静姝挺首了纤细的背脊,如同临战的鹤,清冷的目光首视苏婷云,声音带着金石般的冷冽。
“苏老板好口才,只是,”
她刻意加重了“老板”二字,语气中毫不掩饰那份来自门第的疏离与优越。
“圣贤微言大义,博大精深,岂是市井商贾,终日与铜臭为伍之人,可以妄加曲解,附庸风雅的?这般生拉硬套,牵强附会,只怕反污了先贤清名,徒惹人笑罢了!”
商贾、铜臭、附庸风雅、徒惹人笑……
每一个词都像针灸一般,精准地刺向苏婷云最敏感的神经。她挂在嘴角那抹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终于彻底僵住,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刺痛和冰冷的怒意,握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表姐!”
温柔惊呼出声,小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解。
“大小姐...”
江云枫也急了,这火药味浓得呛人,他再迟钝也看出要出大事,赶紧想开口打圆场。
“江大人。”
苏婷云却抢先一步开口,声音依旧轻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颤音,抬手虚虚拦住了江云枫。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看向谢静姝时,眼中那点怒意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嘴角甚至重新挂上了浅浅的、谦卑的弧度。
“谢小姐教训的是。”
苏婷云微微颔首,姿态放得极低。
“小女子出身微末,确实只懂得些市井营生,粗鄙浅薄,比不得谢小姐家学渊源,金尊玉贵。”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像一把软刀子缓缓递出。
“只是这市井之中,也有市井的道理。譬如这‘铜臭’二字,谢小姐可知,金陵城中寻常百姓家,一斤盐巴需得多少文钱?一斗糙米又值几何?城中那些不起眼的脚店、摊贩,一日辛苦劳作,能赚得几枚铜板糊口?”
苏婷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小女子在‘不夜侯’迎来送往,三教九流皆有所见。贩夫走卒为了一文钱的利能争得面红耳赤;贫家老妪,为省下几文灯油钱,宁肯在黑暗中摸索。”
“这些‘铜臭’之物,在谢小姐眼中或许污浊不堪,不屑一顾,可对他们而言,却是活命的本钱。是寒冬里一件薄袄,是病榻前一碗汤药,若无这些‘铜臭’流通,若无商贾转运有无,谢小姐府上锦衣玉食从何而来?这金陵城的繁华,又靠什么维系?”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谢静姝微微变色的脸,声音依旧轻柔,却字字如锤。
“谢小姐饱读诗书,忧国忧民之心,婷云感佩。只是这‘忧民’,若只忧在云端,忧在书本字句之间,却不曾低头看看这烟火人间,看看黎民百姓真正赖以生存的柴米油盐、蝇头小利……这忧,是否也如空中楼阁,少了些根基?”
最后一句反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谦卑,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谢静姝那高高在上的道德优越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