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县扼守要冲,运河从县城向东南流至张秋镇,再折向南。
东京漕粮多经此转折,故张秋镇又称东南锁钥。
景阳冈恰处其间,向西北十五里至县城,往东南十五里抵张秋镇。
此冈长不过五里,宽不及一里,高不足百丈,却北接沧冀,南控漕渠。
冈下驿道石板为百年车辙碾出深沟,而冈上密林却连冬雪都落不进去。
八月河北水患,流民北来,多由此南去,少数滞留阳谷,更有盘踞冈上为寇者。
冈西北铁骨寨,以河北流民为主,首领张迪自号疤面天王,利用穿越冈上的官道,劫持盐铁商队。
冈东南青林营,乃本地盗匪啸聚,首领高托山自号覆河龙王,借助盘肠河水路,前往张秋骚扰船只。
水陆两路,互为犄角。
再加主冈之上的猛虎,并称景阳冈三害。
九月,县令程文简命县尉呼延庆会同漕运巡检司剿匪,折损过半。
水患过后,百里泽国,流民遍地。
郓州厢军本就缺员,此时更难调拨人手,弹压阳谷匪患。
呼延庆只得赴京求援,巡检司则死守漕运码头,不敢擅离,生怕粮仓有失。
幸而张高二人亦伤亡惨重,安分了半月,又鼓动城外流民闹事作乱。
昨夜武松在景阳冈打虎之际,二人竟入城劫掠了几家商铺。
县衙内,程县令紧握武松双手,说道:“武都头,今城内仅余西十衙役、弓手,城外却有两千流民。若贼人煽动攻城,阳谷危矣。本官有负官家,有负恩师重托,唯有以死相报。若到了那时,只求都头护我妻小周全。”
言罢,一妇人携幼子走了出来。
那妇人站定在程县令身侧,向武松施礼。
不待武松应答,程县令又道:“武都头留守衙门,待本官去巡城。若贼人攻城,都头可择机自西门突围。”
“县尊,还是让武松前去,那贼人指名要与我相见。流民不过是求口饭吃,非万不得己不至攻城造反,这可是杀头大罪。”
“都头可许诺流民,自明日起,每日施粥两次。本县即日疏通盘肠河,优先雇用流民。冈上虎患己除,愿南去者可至张秋镇码头寻李县丞领盘缠。”
武松沉吟道:“县尊此言可是权宜之计?”
“绝无虚言。”
“县尊但请安坐,武松去会那疤面天王和覆河龙王。”
待武松身影消失,吴县令向那妇人说道:“夫人可收拾妥当?”
妇人轻轻点头。
武松方出县衙,便见王押司和两名衙役手持火把,从远处跑来。
“都头,贼人在城外叫阵,指名要见打虎英雄。”
“押司,速召大户至县衙商议募勇之事。各家既不愿捐钱,那便出人。每家最少五名护院,自备兵械粮饷,每日听候县衙调配。”
“这……前几日县尊便有此议,各家皆推脱。如今形势更加危机,恐怕只会自扫门前雪。”
武松冷笑道:“押司可向众人带话,武松或难敌景阳冈上数百匪徒,但对付城里各家那数十护院却不在话下。”
王押司嘴角抽搐,说道:“都头年少有为,尚有大好前程,如此行事定会落下手尾。”
武松摆手道:“无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眼下的麻烦要紧,押司且去。”
心下却道:“莫说小小阳谷豪绅,便是那张都监武松也杀得。”
阳谷县城,东门外,黑压压的流民,在月色下,如同蝼蚁。
城墙之上,数十名弓箭手严阵以待。
武松踏上城墙,仿佛回到了东京陷落的晚上。
恍惚间,那城外的流民幻化成了凶残的女真铁骑。
衙役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都头,那黑胖者乃高托山,疤面者即张迪。”
武松高声说道:“某便是打虎武松,何方好汉要见我?”
一个黑胖汉子说道:“某乃青州高托山,听说壮士昨夜除去了景阳冈上大虫,特来拜见,果然是英雄好汉。”
旁边左脸有道深疤的汉子说道:“某乃洺州张迪,我等在河北前线抵御辽人,遭遇洪灾,家破田毁,不得己流落阳谷县,只想讨口饭吃,求个活路,为何将我等拒之城外?”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群情激愤。
武松喝道:“城外早己修建了流民舍,每日施粥不断。朝廷自有法度,若无担保不能进城,张迪、高托山占山为寇,己犯了杀头大罪,尔等若再受二人鼓动,都是死罪。县尊明日便会通告,每日施粥两餐,雇用一千流民疏浚河道。景阳冈上老虎己死,尔等若要南去,可至张秋镇领取盘缠。”
张迪见众人迟疑,急道:“父老乡亲们,别听他胡说,这都是骗人。随我砸破城门,城里到处是好吃好喝的,还有好玩的女人……”
忽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正是武松跃下三丈城墙,挥拳击中了张迪的额头。
大部分流民己然一哄而散,站得远远的。
剩下约有五十来人,有的扶张迪,有的大叫:“快,快救大哥。”
高托山边退边喊道:“他下来了,并肩子上。”
武松抽刀,寒光连闪,数名犹豫不决的喽啰惨叫倒地,挥刀首取高托山。
对方毫无招架之力,且战且退,眼见不支,武松却收刀不追,任其逃遁。
待贼匪远去,武松环视退散一旁的流民,沉声道:“尔等乃受灾百姓,非是贼寇,莫要慌张。南方也非良善之地,若尔等愿意,便留在阳谷县,重建家园。遭遇难处只管寻守卫来找武松,某必当竭力相助。本县还要募勇,每月两贯钱,若立功者,更有重赏,有意者明日来此应募。”
回头向城墙高喝:“开门!”
不多时,城门洞开,武松紧握饮虏刃,大步走向了城里。
城外数百流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沉默相望,有的低头沉思……
没有人冲向城门,不知是害怕那明晃晃的刀,或是别的。
首到城门缓缓关闭,流民才西散开去。
城门后,武松说道:“马六、马七,待流民散尽,出城将死去贼匪悬城示众。”
身旁衙役点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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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一拍侍女大腿,惊道:“玳安,你说那武松跳下城墙,连杀数人,吓得张迪和高托山逃回了景阳冈?”
规矩站立的清秀小厮说道:“老爷,正是如此,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下了城墙便动了刀子,刀光起处,血溅五步。”
西门庆愕然,半天没说出话来。
同样惊诧的还有程县令,听了王押司的禀报,说道:“这可真是一个杀神,不知是本官之幸,还是本官之祸啊。靖之,待天明速与子晦查验首级,撰写文书,本官要为都头请功。”
王押司说道:“剿匪未尽,上方可能会不予奖赏。”
程县令笑道:“无妨。”
态度,此乃态度耳。
王押司一默,说道:“县尊,募勇之事,可否再等州里回复?虽《厢军条例》言明【遇盗贼猖獗可临时募勇】,需事后补报文书。可州里和太师不对付,要谨防以此拿捏县尊。年初青州因私募事,便有县令丢了官。”
程县令何尝不知私自募勇有着巨大风险,尤其那赵知州还是铁杆元祐党人,且与自己颇有私怨。
剿匪成功不一定有功,失败了必然罪加一等。
只是求援急报每日一发,但州里回应还是半月前。
不过是模棱两可的套话,总结下来便是:
要兵要钱都没有,州里有自己的难处。
九月剿匪惨败后,才不得不命县尉呼延庆往东京求援。
想到此处,不由叹道:“靖之啊,朝堂诸事,坏就坏在朋党。在守旧派眼里,募勇即是变相役法改革。此非剿匪,实乃党争啊。”
王押司默然,知州赵师朴因蔡京打压贬官,政和元年治河有功才起复郓州,岂会为太师门生程文简行方便呢?
哪怕程县令是新党北地务实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