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廷玉去不多时,又闻叩门之声。
武松按刀开门,见是童娇秀。
延入内室坐定,但见其花容失色,惊魂未定。
武松道:“童娘子尚未安寝?”
童娇秀杏眼圆睁,道:“这许多人命丧黄泉,教人怎生睡得?不知都头怎识得梁山强人,那祝彪道梁山尽是作恶多端的匪类。”
“祝彪将你软禁,梁山众人可曾行此勾当?”
“那是有都头在侧,看那毙命的登徒子,见了女子便目露淫邪,怎称得好汉?”
“好汉中亦有歹人,正如官府有贪官污吏。”
“都头究竟是官是匪,竟替梁山强人张目。”
“敢问童娘子养父与外祖可是清官?”
“他二人自是奸佞,乃世人皆知的幸臣。那都头呢?何以结交梁山强人?”
武松观童娇秀昂首首视,不由怔了半晌,方道:“此事与童娘子何干?若无要紧事,请回房歇息。”
童娇秀无奈,只得起身归去。
倚门暗叹:“这打虎的汉子,原来也非光明磊落之辈。”
-----------------
方杰自楼上至楼下,往复徘徊。
再下楼时,忽见扈三娘立于梯口,冷眼相向。
不觉退后半步,忙道:“都头命某寻扈庄主有要事相商。”
“我爹己回山庄。”
“令兄亦可。”
“亦不在此。”
扈三娘见方杰踌躇,又道:“我亦做得主,但说无妨。”
言罢转身引往后院,方杰紧随。
入得正是先前与祝彪争执的厢房,二人对坐。
一个冷眼如刀,一个西顾彷徨,良久无言。
方杰只觉心绪不宁,暗怨武松差遣这苦差。
正欲起身告辞,忽闻扈三娘道:“果真是都头遣你来?”
方杰正襟危坐,道:“正是。”
扈三娘道:“所为何事?”
方杰踌躇半晌,道:“不可说。”
扈三娘紧绷的玉容忽现笑意,旋即复归冷峻,道:“既如此,来此作甚?”
方杰焦躁道:“何须多问?但教都头知我来过便是。”
扈三娘心中好奇,见其坐立不安,却不再追问。
起身启门探视,回座低声道:“可是都头知晓那梁山矮子之事?”
方杰遽然起身,目光如电。
惊得扈三娘握紧椅把,本欲辩解未曾泄密,话到唇边却咽了回去。
只是昂首引颈,静待其变。
幸而方杰旋即平复,归座道:“你看见了?”
“我随祝彪追出,见廊角伸出一足,将那人踹倒。”
“怎知是我?”
“我追至转角,恰见你上楼,见地上有肉。你曾往后厨,有二仆役知晓此事,适才己被我杀了。”
方杰自忖天衣无缝,不意扈三娘不仅目睹其行,更凭坠肉寻得证人,只得叹道:“真乃毒妇。”
扈三娘柳眉倒竖,强压怒火道:“你助我,我助你,两不相欠。”
方杰道:“我助你何事?”
扈三娘默然,良久方道:“此事都头可知晓?”
方杰沉吟半晌,道:“都头不知。”
“那都头遣你究竟为何?”
“我亦不知。只教来寻你探听情形,余者未言。”
“究竟是寻我爹还是寻我?”
“时辰不早,告辞。”
方杰言罢即启门疾走,心中暗恼:“都头没来由教寻这毒妇作甚?”
扈三娘追至门首,唯见背影消逝于廊庑。
正是夜凉如水,灯昏雪映,满庭素裹。
倚门少女忽地粉面飞红。
-----------------
自独龙冈酒家沿官道西行,不出二里,便是济州郓城县境。
再往前有郓城巡检司驻守,宋江等人俱是戴罪之身,遂觅一古庙歇脚,候郓城县都头朱仝、雷横来接。
众人坐于大殿,候那半途折返行刺的花荣。
少顷,花荣入内,道:“兄长,那祝彪必己毙命,祝朝奉亦中了一箭,生死不知。小弟恐兄长悬心,未敢久留。”
宋江叹道:“这番与祝家庄结下死仇了。”
花荣道:“兄长,我等投梁山,初下山便折了王英兄弟,若不报复,一则有损梁山威名,二则有累兄长清誉。”
宋江道:“虚名何足道哉?若能使王英兄弟还阳,我甘愿身败名裂。况为兄尚未正式入伙,算不得梁山好汉。”
周通道:“前番晁天王与吴军师苦劝兄长留下,兄长执意要走。纵使朝廷赦免,不过做个押司,哪及山寨快活。”
宋江道:“非是为兄不愿留,实因只有海捕文书,未定罪谳,这般不明不白反倒不妥。不论真赦假赦,横竖要走一遭。若真判个充军问斩,倒教我死了这条心。”
周通道:“兄长犹念做官。且看秦明、黄信二位哥哥,官至统制又如何?且看兄长能否如愿。”
言罢行至王英尸身旁,并肩躺下,又道:“王英兄弟,唯有梦中相见了。”
众人默然良久,花荣道:“兄长且先安歇。”
宋江卧于茅草,仰望殿中神像,模糊难辨,似是九天玄女。
恍惚间见二青衣女童近前,道:“宋星主,娘娘有请。”
不觉随女童出殿,冒雪行约半个时辰。
风住雪霁,皓月当空。
忽见琼楼玉宇矗立眼前,随女童登阶至殿前。
仰见匾额大书“琼华宫”三字。
宋江骇然跪倒,战栗不能言。
忽闻殿内温言道:“星主别来无恙?”
宋江不敢抬头,道:“臣乃下界浊物,不识圣颜,伏乞天恩垂怜!”
“今召汝来,只因汝尘缘未断,魔障缠心。”
“下臣愚钝,乞圣训示。”
“汝既投梁山,因何又下山?”
“梁山俱是朝廷不容之辈,臣虽犯事,未定罪谳,在山寨反觉名不正言不顺。近日思之,不若先回郓城。若得赦免便为官,若判罪再投梁山。如此方显臣心迹,免教兄弟们议论臣既贪官禄,又慕义气。”
“可还有隐情?据实奏来,否则天谴立至。”
“臣确有私心。晁盖因劫生辰纲得众推戴,故为天王。臣虽薄有微名,终不及他。若朝廷定罪,便是臣上山的投名状。”
“汝倒老实。”
“天威咫尺,岂敢隐瞒。日前武松贤弟言道【大赦当非虚言,只不知兄长所犯是否在赦】,或是点醒于臣。然武松不知臣此番己决意,能回朝廷自是最好,不能则投梁山。往日逃亡江湖,不明不白,反损声名。”
“此等俗务,吾不挂怀。星主本乃天界仙真,为助汝早归神位,特赐天书三卷。”
话音方落,宋江手中己捧三册天书,忙叩首道:“臣蒙圣恩,虽万死难报。”
“不必报吾。日后无论为官为贼,须谨记:替天行道,忠义为本,辅国安民。”
“臣谨记。”
“汝且退去,好自为之。”
“臣尚有一事叩问:那武松行事每每令臣心惊,却总能成事,莫非他有天命在身?”
良久不闻回音。
抬头但见白雪茫茫,宫阙无踪。
跌坐雪中自语:“莫非是南柯一梦?”
然手边赫然三卷天书,急叩首道:“臣恭送圣驾。”
起身喜形于色,方欲展阅。
忽觉手背剧痛,猛然惊醒,惊走数只老鼠。
原来仍在破庙草铺,手中空空,唯有鼠啮伤痕。
众人皆醒,花荣道:“兄长,可有异状?”
宋江望神像暗叹,道:“无事,偶得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