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己经升上中天。
“涛哥,咱还是换个地儿吧。现在己经这么晚了,可不敢在土地庙随便撒欢儿了。”小满突然板起脸,神色严肃。
“咋了,这不好好的嘛,偏要扫兴。”江涛不满地白了小满一眼,但看见她那副认真模样,又忍不住轻笑,“你今儿个是吃错啥东西了,好端端的,尽说些奇怪的话。”
“你不知道这土地庙是怎么回事啊?”
“土地庙在这儿都一百多年了,能有什么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小满瞪大眼睛,“我奶奶就是在这儿去世的!”
江涛吓了一跳,“怎么回事?你也没告诉过我呀!”
“诶,要不你以为,咱们上一代是怎么结下的仇……”
月光在龟裂的黄土上流淌,像是给二十年前的伤口覆上一层银霜。小满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仿佛被记忆里的焦渴灼伤了喉咙:“那年老天爷像是铁了心要收人,整整三个月,云彩都烧成了灰。”
江涛感觉怀里的姑娘在微微发抖。土地庙的阴影里,几只蟋蟀的鸣叫突然尖锐起来,像是要刺破那段尘封的往事。
“你见过河床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吗?”小满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江涛的臂弯,指节泛着青白,仿佛要攥住那段干涸的记忆。
方圆五十里,土地庙前那口井是大地上唯一睁着的眼睛。当所有溪流都阖上的眼睑,当芦苇荡褪成焦黄的睫毛,这方青石垒就的泉眼仍在固执地渗出泪珠。
暮色里打水人的木桶撞着井壁,回响像是大地沉闷的呜咽。江家村和秦家村的男女老少像困兽般围着井台打转。起初只是互相瞪视,后来有人往井里扔了块石头,溅起的水花成了导火索。江涛仿佛看见父亲年轻时的模样——那个总爱在村口老槐树下讲古的汉子,彼时正举着铁锹,脖颈上青筋暴起:“秦家的龟孙子!这井是我们爷爷辈一凿子一凿子挖出来的!”
“放你娘的屁!”秦家三叔公的旱烟杆敲在井沿上,火星子簌簌落进井里,“当年立界碑的时候,这井明明……”
话音未落,不知谁先扬了把沙土。霎时间扁担与锄头相击的脆响炸开,混着女人们尖利的哭喊。井台边的歪脖子柳树被撞得簌簌发抖,嫩叶混着汗珠砸在滚烫的黄土地上。
“我奶奶就是这时候挤进人堆的。”小满的眼泪突然砸在江涛手背上。她虽然从未见过自己的奶奶,但血浓于水的情感却像井壁青苔般层层漫上心头。
秦阿婆冲进人堆时,手里还攥着半截系红绸的竹竿,那是土地庙前公用的打水钩杆。素日里这杆子总被擦得油亮,谁家孩子碰了都要挨揍,此刻却在混战中折成两截,豁口的木刺扎进她掌心。
井台上蒸腾着血腥气。秦阿婆的靛蓝布衫被撕破半幅,露出当年做姑娘时绣的并蒂莲,丝线在烈日下泛着微弱的光。她踉跄着护住身后吓呆的孩童,却见江家二小子抡着铁锹劈向秦三叔的天灵盖。千钧一发间,那截断裂的竹竿横空架住铁锹,竹节在金属刃口下爆出清脆的裂响。“造孽啊!”她的声音穿透尘雾,“这井水是拿来活命的,不是拿来喂人血的!”
突然有妇人尖叫着扑向井口——原是混战中襁褓坠地,正朝幽深的井底滚去。秦阿婆甩开竹竿纵身扑救,发间银簪擦着井沿划出火星。待她将襁褓抛回人群时,背后传来木棒破风的闷响。后来打更的老张头说,老太太倒下时怀里还兜着半桶水,泼洒的水珠在阳光下凝成七彩的弧,正巧落在土地庙斑驳的“风调雨顺”匾额上。
江涛的手突然收紧,小满腕间的手链硌得生疼。月光透过庙门斜照在他发白的指节上,像是要把二十年前那场混战的血渍都映出来。“当年抡铁锹的……是我二叔。”他声音发涩,“我爹总说秦家先动的手,……”
石板路上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小满猛地捂住江涛的嘴,两人顺着窗棂望去——江大海佝偻着背,手里提的煤油灯在夜风里晃成惨白的鬼火。老人布满裂口的手掌擦过庙门铜环,吱呀声惊得供桌上的烛火剧烈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