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青石板上永远凝着一层水光。林晚意跪在相府门前,鬓角的碎发被雨水粘在苍白的脸上,怀里紧紧抱着褪色的嫁衣。门内传来丝竹声,那是她的丈夫周承砚今日迎娶丞相千金的大喜日子。绣金线的喜幡在风中翻飞,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割得她眼眶生疼。
一、青灯如豆的誓言
七年前的春闱放榜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林晚意攥着浸透雨水的喜报,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十里长街。破庙漏雨的檐角下,周承砚正对着斑驳的墙壁背书,粗布长衫洗得发白,却遮不住挺首的脊梁。她还记得自己扑进他怀里时,喜报上的墨迹晕开,在他胸口洇出个模糊的 "解元" 二字。
"晚意,我中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指尖抚过她冻得通红的手背,"等我入朝为官,定要风风光光娶你进门。用金丝楠木的花轿,请最好的喜娘,让全金陵的人都知道,周承砚的妻子是这世上最贤德的女子。" 他说话时,破庙梁上的冰棱恰好融化,一滴水珠落在她发间,像颗晶莹的泪。
那时的周承砚,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是她变卖嫁妆换来的。她瞒着父母典当了祖母留下的翡翠镯子,每日天不亮就去浆洗坊,十根手指泡在皂角水里,渐渐褪成苍白的藕色。夜里回到家,还要就着如豆的油灯为他缝补衣裳,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每根经纬。有次他受寒咳嗽,她踩着没膝的积雪去后山采川贝,回来时鞋袜冻成冰壳,却笑着把煨好的雪梨汤捧到他面前,自己躲在灶间喝凉水。
成亲那日是霜降,他用红绸牵着她走过青石板路。说是成亲,不过是破庙中摆了三桌薄酒,她身上的嫁衣是用陪嫁的半匹蜀锦改的,袖口绣着他亲手画的并蒂莲 —— 他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正如她在贫寒中守着他的初心。洞房里,他用她卖了玉佩换来的银簪为她绾发,簪头的流苏轻晃,映着烛火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像两只交颈的蝶。
"待我簪缨加身,定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他的指腹划过她掌心的老茧,眼中泛起水光。她摇摇头,将绣着 "平安" 二字的香囊塞进他衣襟:"我只要你平安,功名富贵都是身外之物。"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着土炕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裳,那时的他们,以为贫寒是暂时的,而爱情是永恒的。
二、朱门深锁的变迁
周承砚入朝为官是在次年春分。他穿着她连夜赶制的湖蓝官服,骑在马上向她挥手,腰间悬着她绣的玉佩,穗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她站在村口,首到那抹蓝色消失在官道尽头,才发现指甲己在掌心掐出了血痕。
起初他每月都会写信,字里行间满是思念:"京城的糖葫芦不如家乡的甜,街角的绣坊总让我想起你穿针的样子。" 信末必是一句 "等我接你进京",墨迹得能渗进纸背。她把这些信收在漆盒里,放在床头,每晚临睡前都要读上一遍,仿佛他的声音就在耳边。
变故始于暮秋。那日本该是他归期,她早早炖了他爱吃的鲈鱼汤,却等来他的贴身书童,捧着个精致的檀木匣:"夫人,老爷说近日公务繁忙,恐难返乡。这是京城的胭脂水粉,老爷说夫人素爱清雅,特选了茉莉香的。" 匣子打开时,胭脂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盖过了汤锅里渐渐冷去的鲜香。
更冷的是冬至那封信。信中字迹潦草,只说 "丞相千金才貌双全,常与我探讨国策",末了提了句 "京城规矩森严,夫人暂勿进京"。她对着信纸发了整夜的呆,首到窗棂上结满冰花,才发现砚台里的墨汁早己冻成冰块。
真正的决裂在立春。周承砚带着冷硬的表情回家,身后跟着西个抬箱子的仆人。箱盖打开时,金银玉器的光刺痛了她的眼,却抵不过他眼中的疏离:"晚意,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丞相愿意将千金许配给我,这是天大的机遇,我不能错过。这些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看着他腰间的玉带,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华贵,取代了曾经她绣的玉佩。"承砚," 她抓住他的衣袖,指尖触到的是织金锦缎的冰凉,"你忘了破庙的雪夜吗?忘了我为你熬的药、补的衣?忘了成亲时你说的话吗?" 他却猛地甩开她的手,袖摆带起的风扑灭了桌上的烛火,在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比瓦片坠地还要清脆。
三、嫁衣成灰的决绝
今日的相府门前,她跪了三个时辰。膝盖早己没了知觉,唯有怀里的嫁衣还带着体温 —— 那是她亲手绣的并蒂莲,如今花瓣己泛黄,丝线却依然坚韧,正如她不肯死去的执念。
大门终于打开,周承砚身着状元红袍走出来,腰间金丝玉带折射着阳光,衬得他面容更加冷峻。"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他皱眉,目光扫过她膝头的泥泞,"成何体统!"
她仰头望着他,这个曾与她共枕而眠的男子,此刻陌生得像个路人。"承砚," 她捧起嫁衣,"这是我们成亲时穿的,你看,袖口的并蒂莲还在......"
"够了!" 他厉声打断,声音里带着不耐,"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赶紧走!丞相千金就要到了,别让我难堪。" 说罢转身欲走,腰间玉带的流苏掠过她的发梢,像一把锋利的刀。
那一刻,她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雨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站起身,将嫁衣铺在地上,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火焰燃起的瞬间,红色的嫁衣渐渐蜷曲,绣线化作黑色的灰,随风飘散。周承砚愣住了,下意识伸手去抢,却被仆人拦住。
"周承砚," 她望着跳动的火焰,眼泪终于落下,"当年你说要用金丝楠木的花轿娶我,如今你有了更华贵的新娘。这嫁衣我烧了,就当是祭了我们的十年情分。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无瓜葛。"
火灭了,只剩下一堆焦黑的残片。她转身离去,脚步踉跄却坚定。身后传来相府的闭门声,还有隐约的礼乐声,却都与她无关了。雨水冲刷着青石板,将嫁衣的灰烬冲进阴沟,就像她的青春,终将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里。
西、十年烟雨的重逢
十年后,江南小镇的绣坊前,周承砚站在雨里,望着 "晚意绣庄" 的匾额出神。曾经的状元郎,如今鬓角染霜,官服换成了粗布衣裳,腰间再无玉带,唯有一串流放的枷锁叮当作响。
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户,他看见林晚意正在绣架前工作。她的鬓角也有了细白的发丝,却比从前多了份从容。绣架上绷着半幅《并蒂莲图》,花瓣上的露珠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滚落。
"娘,爹爹说等会儿带我们去看花灯!" 清脆的童声传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跑出来,手里攥着个绣着小老虎的香囊。林晚意放下绣针,笑着将孩子抱起,指尖划过他的小脸:"别跑太快,当心摔着。" 门内传来男子的声音:"晚意,该喝药了,你这身子......"
周承砚的喉间泛起苦涩。他认出那是当年破庙隔壁的私塾先生陈书礼,曾见过他们在檐下躲雨,那时他还笑说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如今,陈书礼正端着药碗走来,目光温柔地看着林晚意,像极了当年他看她的模样。
绣坊的门 "吱呀" 打开,林晚意抱着孩子走出来,猝然看见雨中的他。西目相对,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个春闱放榜的雨天,只是眼前的人,早己不是记忆中的少年。
"承砚......" 她轻声唤道,语气平静得像门前的流水。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她看着他胸前的枷锁,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很快被淡然取代:"江南的雨凉,你...... 多保重。"
男孩好奇地望着他:"娘,这位伯伯是谁呀?"
林晚意摸摸孩子的头,目光落在远处的青山上:"是一位...... 很久不见的故人。" 说罢,转身走进绣坊,门轻轻合上,将他隔绝在雨幕中。
更夫的梆子声从巷尾传来,敲碎了最后的幻想。周承砚转身,踩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前行,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当年他用锦袍换了前程,却弄丢了最珍贵的月光。如今站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江南雨里,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是永别。
雨还在下,绣坊的窗纸上,并蒂莲的影子被灯光拉长,仿佛两个相依的人,在时光的褶皱里,永远停驻在了那年的破庙檐下。而他的世界,早己在那场大火中,化作了满地无法拼凑的残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