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那日,鎏金宫灯将前庭照得恍如白昼。王妃沈梦雨身着九翟霞帔端坐主位,看台下绫罗如云,满殿贵女们鬓边的东珠与琉璃簪折射出冷光,倒比檐角垂落的冰棱更刺目。
“苏姑娘这柄湘妃扇,当真是巧夺天工。”萧景琰的声音混着丝竹声飘来。沈梦雨指尖微颤,茶盏里的碧螺春泛起涟漪。她抬眼望去,只见苏容真执扇浅笑,裙裾上绣着的金线鲛鱼在烛光中游弋。
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像蛛丝般缠上来。沈梦雨数着手中的鎏金护甲,第七道掐丝纹被指甲反复,竟泛起细微的毛边。
当苏容真献上亲手绘制的画卷时,满座哗然。萧景琰接过画卷的瞬间,沈梦雨分明看见他眼中闪过的惊艳。她忽然想起新婚夜,萧景琰说“有你在便好”,可如今,她精心操持的宴席,倒成了旁人展示锋芒的戏台。
鎏金宫灯摇曳的光晕里,沈梦雨轻叩茶盏,青玉盏底与檀木几案相触发出清响,压下了席间此起彼伏的议论。她扶着缠枝莲纹的雕花扶手起身,九翟霞帔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簌簌轻晃,倒比檐角垂落的雨帘更教人屏息。殿外蝉鸣聒噪,穿堂风裹着廊下冰盆的凉气,却驱不散满堂暗涌的焦灼。
“苏姑娘的才情,果然名不虚传。”她的声音裹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却在尾音处生出金石般的冷硬,“若能得此佳人常伴墨香,倒不失为王府一桩美谈。”话音未落,席间骤然寂静,唯有丝竹声仍在空荡的殿内打着旋儿。苏容真执扇的手微微发白,金线鲛鱼在烛光下扭曲成诡异的弧度,与萧景琰骤然阴沉的脸色相映成趣。廊外忽有骤雨砸在青瓦上,惊得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
三日后,朱雀大街的茶肆里飘出消息,说王府要纳苏刺史家的小姐为侧妃。绣楼闺阁间的团扇摇个不停,冰碗里的酸梅汤饮了又添,倒比盛夏的骄阳更先热闹起来。
暮色浸透碧纱窗时,碧云攥着新裁的蝉翼纱裙闯进来,裙裾扫过满地霞光。“王妃,那苏容真整日在诗会上抛头露面,分明是踩着您的台阶往上爬!”碧云眼眶通红,手中布料被攥出深深褶皱,汗渍晕开了素绢上未绣完的并蒂莲。
沈梦雨倚在湘妃竹榻上,指尖着案头的送子观音像。铜炉里的龙涎香氤氲成雾,恍惚间将窗外摇曳的竹影都染成了暖色调。“太医令前日递来的脉案,你替我收在紫檀匣第三层了吧?”她忽然开口,惊得碧云手中的布料滑落尘埃。
窗外骤雨初歇,暑气裹着蛙鸣涌进屋内。沈梦雨望着铜镜里日渐苍白的面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父亲握着她的手说“咱们沈家女儿不做困在金丝笼里的雀儿”。如今笼中雀儿羽毛褪尽,倒盼着有人掀翻这笼子。
“碧云,你看院角的昙花。”她起身推开雕花窗,湿热的风卷着夜来香的甜腻扑进屋内,“越艳丽的东西越熬人,苏姑娘这把湘妃扇,迟早要灼伤自己的手。”烛火在风中明灭,映得她眼底流转的光比檐角垂落的雨珠更冷三分,“就让她替我守着这鎏金宫灯,守着满殿东珠琉璃——我要的,不过是一方安宁的小院罢了。”
栖梧殿的铜漏昼夜不歇地滴着水,将沈梦雨独处的时光切割成细小的碎片。她倚在湘妃竹榻上,指尖无意识着榻边冰凉的竹节,目光却凝在窗外那株被烈日晒得发蔫的茉莉上。曾经萧景琰亲手为她栽种的花树,如今也似他们的情分,渐渐失了生机。
第五日傍晚,暮色刚给廊下的朱漆柱子镀上一层暖红,沈梦雨便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下意识起身,却在瞥见铜镜里自己殷切的神情时猛地顿住,重新坐下,强作镇定地翻开案头的书卷。脚步声在门前停住,隔着雕花木门,传来萧景琰略显迟疑的声音:“王妃可在?”
沈梦雨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声音却平淡如常:“王爷请进。”
门轴转动,萧景琰迈步进屋,身后跟着捧着食盒的小厮。他一身玄色常服,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目光却始终避开沈梦雨的眼睛:“听闻王妃近日胃口不佳,本王让膳房做了些江南点心。”
“多谢王爷费心。”沈梦雨起身行礼,礼数周全得仿佛面对一个陌生的贵客。她看着小厮将食盒打开,露出熟悉的桂花糕、芙蓉酥,曾经她最爱吃的点心,此刻却泛不起半点食欲。
两人相对而坐,殿内寂静得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蝉鸣。萧景琰端起茶盏,却又放下,几次欲言又止。沈梦雨垂眸望着自己交叠的双手,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被指甲掐出褶皱。
“生辰宴那日……”萧景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那日是臣妾失言。”沈梦雨抢在他之前说道,语气疏离,“只是见苏姑娘才情出众,真心赞叹罢了。王爷若有意,臣妾自会尽心操持纳妾之事。”
萧景琰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却终究只是沉默。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沈梦雨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却仍保持着端庄的微笑:“时辰不早了,王爷政务繁忙,早些歇息吧。”
萧景琰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站起身:“王妃早些安歇。”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与沈梦雨的影子渐行渐远。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沈梦雨踉跄着扶住桌案,指尖触到微凉的桂花糕,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砸落,在糕点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曾经说好的“有你在便好”,终究敌不过岁月里悄然滋生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