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现今自己很少看书而多数时间都在查账。
但想想当年自己年轻的时节...
七十这人,确实称得上是一名文质彬彬的儒雅书生。
若与教导范咸的苏先生相较,他的学识恐怕也毫不逊色。
除了为范咸非凡的文采感到骄傲外,范剑更为欣慰的是,儿子对他这位父亲所表现出来的依赖之情。
“相见时难”——当范剑看到这几个字时,他瞬间明白了:这首诗是献给自己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仿佛真的遇到了烦心事似的轻轻叹息了一声。
唉,再怎么聪明过人的神童,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人在儋州,难免会思念远在京都的父亲。
毕竟,世上又有哪个孩子不眷恋自己的父母呢?
范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品尝起来。
品茶的同时,他细细揣摩着接下来的诗句。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念到这里,范剑原本庄重沉稳的神情变得激动,脸和眼圈都有些泛红。
一方面,他为未对儿子付出太多而感到羞愧。
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否为这个孩子付出了什么。
更别提还将他——这个所谓的私生子——弃置儋州这么多年。
按理说,范咸应该怨恨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但另一方面,他又倍感欣慰。
因为,他发现范咸是个如此懂事的孩子。
他非但没有任何埋怨,反而深深理解并感激父亲的心意。
他还把父亲看作是对家无私奉献、极伟大的人物。
唉,和之前印象中比起来,这孩子的确改变了很多。
真没想到,他会写这样一首诗来称赞自己。
不过,作为父亲,能得到儿子如此高度的认可,范剑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值了!
继续翻过信笺下一页的时候,他嘴角依旧挂着笑容,满怀期待希望读到些什么。
但是,下一秒映入眼帘的是费介的话……
“老实讲,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的诗,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然而我在这里呆得久了,亲眼看见了这一切。”
“范咸对他的苏先生敬爱之深可见一斑。”
“毫不隐瞒地说,范咸己经将苏先生视若兄长甚至父亲!”
“因此他能够为苏先生创作出如此深情的诗歌也就不足为奇。”
笑容戛然而止,仿佛定格一般,整个人愣在了那里,脸色变幻莫测。
忽青忽白的面容暴露了此刻内心的波动!
范咸竟将苏先生当作兄长与父亲!而这首诗原来本是送给苏先生的呀!那“相见时难”分明说的是离别的时刻难以释怀,因为他舍不得即将进京离开儋州的苏余。
至于“春蚕到死丝方尽”这句,更是表达对于苏余过去一年多里悉心教导和无微照顾的无比感激,那是师生之间最纯粹的情感寄托。
范剑苦笑了起来,不禁喃喃道:“的确是这样没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我的份上写的。”
看来刚才真的是他太过于沾沾自喜,将诗歌误解成是献给自己。
难怪会如此顺口贴合。
归根究底,这才是合理解释。
苏余认真教了范咸那么久,即便没有太大的成效,可至少也算得上有付出便应有回报。
再者说了,谁对小孩好,他自然就会亲近谁,若非若若来的时期短,估计现在也会更亲苏余超过自己了吧。
嗯,一切都很平常正常。
可理性上的理解和实际情绪上的接受总是两回事。
“唉,算了,不喝了不喝了。”
范剑大手一挥,将之前津津有味品酌的茶杯甩到一边。
突然觉得,连这杯最爱的茶此刻也变苦涩不堪下咽了!
更甚者,那位老太太的信在此刻也被看得极度厌烦。
尤其每当触碰到信中“苏先生”几个字眼时,心中就充满了无法压制的愤怒和不甘。
真是岂有此理,姓苏的小子凭什么抢走我的儿子!
还有,他内心里深藏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那种羡慕与嫉妒!
再看他盯着落款处“费介”二字的眼神。
也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气闷来。
这个老费!
怎么不先把诗是写给苏余的事情说明白,非得留到后面才写?
让自己空欢喜了一场,结果才发现。
那能够流传后世的好诗竟是儿子为赞扬他人而作的!
当真,连封像样的信都不会写。
果然是个只会蛮干的莽夫,胸无点墨的文盲!
监察院那一帮人,都是些西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和文盲!
京城,监察院。
黑暗的密室里,一位面容消瘦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
静静地凝视着角落里几株即将枯萎的野花。
一道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恰好映在那花朵上。
他的表情波澜不惊,丝毫看不出情绪起伏。
只是偶尔从那双眼中闪过些许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感。
有喜悦,也有悲伤。
然而,这些微妙的情感并未被人发觉。
毕竟,在这世上,鲜少有人敢首视这位老人的眼睛。
更别说让他袒露出真实的情感了。
这样集两种特质于一身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陈萍萍身为监察院院长,掌控着无比庞大的权势。
他是庆国举足轻重的大臣,地位仅次于皇帝,位居万人之上。
世人公认的暗夜主宰者,他的名字令庆国和齐国之人闻之色变。
可只有他自己明白。
这一生是何等得意又多么屈辱。
“儋州那边来的信。”
忽然,一个黑色的身影如同风一般自密室的角落悄然而至。
他把信递交给陈萍萍,同时顺手拉下玻璃窗前的黑布。
将密室遮得严丝合缝,不透一丝光亮。
特别是不能让强光照射在轮椅上的这位老人身上。
毕竟,面前这位老人畏光。
这种症状源于很多年前从北境归来以后。
至于缘由是什么却没人知晓,即便如此,他偶尔还是会拉开黑布。
难道只是为了那些野花能够晒晒太阳吗?
黑影摇了摇头,对此表示不解,也没有深究下去的打算。
交完信便如同来时那样轻巧无声地离开。
陈萍萍皱起眉头,瞥了他一眼,并未开口。
然后转移视线到了手中的信件上,慢慢拆开。
【陈院长,您好,见字如面。
】
【……】
【这个孩子,极其聪慧又成熟。
】
【狡黠起来活像个狡猾的小狐狸。
】
【若把庆国所有同龄男孩集中在一起。
】
【范咸必定会选择躲在人群的最后方。
】
【但也必定是被发现最快的一个。
】
陈萍萍扭头看了看墙角的花。
嘴角微微,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
这股机灵劲儿,确实有些随他母亲。
不过瞬间的笑容随即消散,陈萍萍的脸又恢复成了惯常的沉静。
他继续阅读信中的其他内容。
【跟教书先生学了一年多的时间,学问进步显著。
】
【时不时对先贤的文章有所评价时,言辞颇为合理。
】
【其中一些话语却显得不像出自这么小的孩子之口。
】
【大概是长期与苏先生相处的缘故吧。
】
陈萍萍点了点头。
他记起费介之前某一封信里也提过,
范咸总是喜欢模仿大人说话。
虽然才五岁,可说出口的话就像是一个小大人一般。
看着费介又一次提到儋州那位年轻的教书先生,苏余。
陈萍萍停下阅读,略作思考。
此前派遣费介前往儋州之时,除了教授范咸用毒之法外,
还有一个使命,就是调查一下这个突然出现在范咸身旁的人。
从之前收到的数封费介的信件来看,
此人不过是位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罢了。
只不过长得稍稍出众些,才华横溢些,气质亦独特几分。
他年纪轻轻,却展现出惊人的天资,十五岁便中了举人。
然而,这些成就陈萍萍毫不在意。
苏余出身平凡,不过是乡间一个孤儿。
此番来到儋州,也是头一回远离家乡。
因为家境贫寒,他未曾学习过武功,体内也没有一丝真气。
而这一点,恰恰引起了陈萍萍的兴趣。
这表明他在儋州范府的出现纯属偶然,与任何势力都没有关联。
再加上他从未习武、无真气护身,自然无法对范咸构成任何威胁,确切地说是对谁都不能造成威胁。
正因如此,或许出于对范咸先生的考虑,这个文弱书生到京都时能够多添一份庇护。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无需陈萍萍多虑。
既然是在范府教书,司南伯想必自会妥善安排相关事宜。
综上所述,在陈萍萍看来,这个人并无深入调查的必要。
可令陈萍萍疑惑的是,费介为何在信里多次提到这位苏先生,其提及频率甚至比提及范咸还高。
好像他对苏先生的关注超越了对范咸的关注。
陈萍萍微微摇头,继续看信。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
“实在难以置信,这是五岁孩童能写出的诗句。”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首诗竟是写给苏先生的。”
“他对苏先生的尊敬如同兄长和父亲一般。”
“可惜啊,他不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人暗中关心着他。”
陈萍萍淡然一笑,这个孩子在文学方面的天赋实在令人称奇。
这一点倒是完全不同于他的母亲。
惊讶之余,陈萍萍内心又感到了些许安慰。
而针对那位苏先生,他不由得多了一分欣赏与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