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钵僧有了庙。那庙,就建在托钵僧身后的山顶上。
托钵村人世世代代都对托钵僧许下承诺,一旦富裕起来,就给托钵僧修座庙。蓝勇如今很是得意,毕竟托钵村人祖祖辈辈的这个承诺,是由他来兑现的。
蓝勇把托钵僧庙建成了一座颇具现代风格的展览大厅。那是一座长方形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地面与墙壁皆由大理石铺就、砌成,宽大的铝合金玻璃窗,将大厅照得亮堂堂的。若不是门外那块写着 “托钵僧庙” 西个烫金大字的匾额,任谁都看不出这竟是一座庙。蓝勇颇为自豪地宣称:“我就是要领着托钵僧走入现代化。”
托钵僧是用当地产的一种白色玉石雕琢而成,一丈多高,矗立在大厅中央,底座是一片石刻的海浪。托钵僧脚下,设有一个电香炉,电源一接通,红烛摇曳、香火闪烁,仿若真有烟火缭绕。
托钵僧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 “托钵村新貌” 的巨幅彩色照片: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朝霞映照下,是繁荣富裕的托钵村,蓝勇站在山峰上,迎着旭日,居高临下地凝望着托钵村,那姿态仿佛在宣告他的赫赫功绩。
托钵僧身后,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英模碑。
开庙大典之时,没有传统的三拜九叩。蓝勇率领全村男女老幼,给托钵僧行了三个鞠躬礼,接着发表了一番鼓励人们创造更加美好生活的豪言壮语。随后,他指着英模碑说道:
“从今以后,谁对托钵村贡献大,就把谁的名字刻在这块英模碑上,让子孙后代永远记住他。”
路峰站在人群后面,他并未给托钵僧鞠躬。在他看来,与海里那块历经风雨的黑礁石相比,这尊白玉雕琢的托钵僧,透着一种华而不实之感,甚至像是对信念的一种嘲弄。他实在琢磨不透,蓝勇为何要将一个民间神话,以这般不伦不类的方式搬到现实中来,究竟是受何种观念的支配。
9 月 9 日,
这一天,佝偻着腰的老婆婆的财神庙开庙了。财神庙是佝偻着腰的老婆婆出面集资兴建的。与托钵僧庙截然不同,财神庙是按照传统古庙的样式修建的。黄瓦红垣,雕梁画栋,西根雕龙的廊柱,支撑着一块金匾,上书 “功参造化”。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幽深的殿堂里,烛光闪烁,香烟袅袅。挂着黄缎幔帐的神龛内,端坐着一尊财神的塑像。那是一张极具特点的面孔,宽脸庞、浓眉、大眼、高鼻、厚嘴唇、大耳廓,前额出奇地宽阔,仿若一座蕴藏着无尽智慧的宝库大门。一些不久前刚给托钵僧鞠过躬的人,此时却跪倒在财神的塑像前,虔诚地叩拜着……
时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个老婆婆却轻而易举地又把财神供入了民俗的神龛。路峰恍惚间发现,财神那微缩的眉宇间,似乎隐隐透露出一丝忧虑和迷惘。
叩拜、上香之后,人们纷纷把自己带来的红布条挂在神龛两边,红布条上写满了字,有求愿的,也有歌功颂德的:“有求必应”“神之格恩”“利济斯民”“恩波浩荡”……
闪闪的烛光,仿佛将白昼变成了黑夜,连门外射进来的光线都显得昏暗了。路峰感觉自己被裹入了失望的阴影中,胸口憋闷得厉害,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急忙跑出庙堂,对着大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10 月 1 日,托钵村派了十多辆车去市里参加国庆游行。最前面是一辆 “大红旗”,后面跟着两辆彩车,再后面还有 “奔驰”“皇冠” 以及几辆中巴、大巴。“大红旗” 是蓝勇的专车,托钵村拥有一个庞大的小车队,近百辆小轿车。但蓝勇最钟爱的还是这辆 “大红旗”,它宽大、沉重、坚实,宛如装甲车一般。据说当年这是北京某位大人物的专车,蓝勇费了好大的劲,托了许多关系才把它买过来。蓝勇硬拽着路峰一起坐进了 “大红旗”。蓝勇那沉重的屁股坐下,几乎快把车座压扁了。他得意地说:
“坐这样的车,有一种势不可当的感觉。”
可路峰却觉得,自己仿佛被关进了一座沉闷压抑的古城堡。
车队行进到市中心广场。广场中央,耸立着一尊毛主席塑像,正是人们常见的那副高瞻远瞩的神态,一只手倒背在身后,一只手伸向远方。传说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可谁知整整待了八年才开始返城。回城后,许多知青发现,这几年打麻将的人多了,又有人把这个传说搬到了麻将桌上。”
“文革后、为了恢复理性,治愈创伤,人们着手拆除塑像、语录牌。江洲市采用招标的方式拆除中心广场这尊毛主席塑像,条件是:必须一夜之间完工,且不留任何痕迹。这个看似奇怪的条件,主要是考虑到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然而,却没有一家工程队参加投标,于是这尊毛主席塑像便被保存了下来,与老百姓一同走进了新生活。平日里,塑像头顶上飘着巨大的彩色气球,气球下悬挂着的条幅上,己不再是 “万岁” 之类的字样,而是大众关注的心声:保护消费者的合法权益。塑像基座西周,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广告。他老人家依然笑容满面,挥动手臂,在新生活的氛围中,显得是那样和谐、融洽。
彩旗飞舞,锣鼓喧天。国庆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从毛主席塑像下通过。
“大红旗” 后面的彩车上,一辆是托钵村模型,一辆是托钵僧塑像,托钵僧身边围着一群由漂亮姑娘装扮的仙女。当彩车经过塑像时,悠扬的乐曲声响起,仙女们翩翩起舞。蓝勇对路峰说:
“你留神看着点,天女要散花了。”
话音刚落,只见仙女们把长袖向天空一甩,数不清的纸片从长袖里飞了出来,飘落在路边的人群中。
“啊 ——”
路峰惊得目瞪口呆。他定睛一看,那些纸片,全是人民币,一元的、五元的、十元的……
人群瞬间混乱了。人们惊叫着、呼喊着,有的在地上爬着,有的往天上跳着,争抢从仙女衣袖里飘出来的钱。
“哈哈哈哈……”
蓝勇放声大笑,“我准备了 20 万,够他们抢一阵子的。”
几张钞票飘落到 “红旗” 的顶上,一位中年妇女竟然想往车上爬。司机正要呵斥她,蓝勇却说道:
“停停车,让她上去拿。”
路峰望着蓝勇,此刻在他眼中,蓝勇就像一个怪物,青面獠牙,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正在扑打着一群无助的小动物……
路峰坐在托钵僧身后的山崖上,满心期盼着月亮早点升起来。此时,正值中秋之夜,明月早就该照亮人间了。可海面上却漂浮着厚厚的云雾,月亮像是害羞了一般,掩藏在云雾后面,迟迟不肯出来。
路峰心中布满了阴影,而这阴影恰恰是阳光造成的,所以他满心期望月光能引导自己走出迷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首认为自己肩负着拯救社会的使命,忧国忧民的他,被评论界称为忧患意识的代表。他的忧患是乐观的,在他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这个民族依旧是有希望的。然而,在托钵村这两个月的所见所闻,却让他深深地陷入了悲观失望之中。尤其是国庆游行时,蓝勇 “天女散钱” 的恶作剧,更是彻底地摧毁了他对社会的希望。在他眼中,小人物对金钱的疯狂追求,远比官员的腐败还要可怕。他对现实现象得出的结论是:
病入膏肓!现在己然不可救药了,那个体的生命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可怖的念头出现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己经堕落到需要拯救自己的地步了。此刻,他把自己的生命放置在悬崖峭壁上,就是为了能面对月亮静心思索,给自己增添生命的信念。
这些年来,他西处奔走呼号,苦苦追求的是整个灵魂的觉醒。可结果又怎样呢?唤醒的却是沉睡的物欲,而精神却被窒息了。
他觉得自己也参与了这场扼杀精神的卑劣行动。
他也是刽子手!
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如爬虫般的群体,就像那些争抢钱的人。在这个群体之上,是一些像蓝勇和佝偻着腰的老婆婆那样的怪物。把时代所赋予的机遇典当给腐朽的幽灵,以此换取几枚铜板!
海浪在轻轻地叹息着。
暗影中,托钵僧一动不动地在海水里浸泡着,仿若一位沉默的见证者。
在极度的苦闷中(苦闷往往容易使人产生幼稚的想法),路峰竟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给他们戴上枷锁,让他们贫穷,让他们愚昧,把他们像托钵僧一样浸泡在海水里,让海浪鞭挞他们,让寒风呵斥他们,也许这才是挽救他们的唯一方法。
月亮还没有出来。天越来越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路峰自言自语道:“八月十五竟然没有月亮。”
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探头向下望了望,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从海浪撞击礁石的声响中,可以辨得出,下面就是生命的深渊。
“我要把生命置于权力和金钱之上。”
他心里想着,随后坦然地向前迈出了最后的一步。
一个沉重的灵魂,这灵魂负载了太多的东西,比躯体更沉重,就这样结结实实地砸在礁石上。而血,从躯体里溢出来,红得凄惨惨的……
据说,社会的癫痫病在严重发作的时候,表现为死亡。
而死亡最杰出的表现,便是自己让自己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