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等韩溺到总督府的时候都有点晚了,府门口等候的仆婢都有些心急。
韩溺倒是觉得还好,新州向来多风沙,这些天他忙着公务与查账的事,并没有时间好好打理自己,难得今天他寻个借口还能有沐浴更衣的机会,一下都觉得身子清爽了不少。
除去沐浴那会儿撞见肃王爷的难堪以外,这个澡他泡得还是十分舒服的。
“韩大人有公务在身,专程跑这一趟也着实不易,”总督府管家见他来了,笑着招呼道,“只是官府例行公事,这几日出入府邸之人皆要排查,如今就剩下韩大人你了。”
“无妨,若是官府查案,本官总是应当配合一二的。”
衙门的捕快都守在后院花园边,想从尸体上寻些蛛丝马迹出来,听说知府此刻也在总督府中,但是韩溺心中清楚,这位方总督又是报官又是大张旗鼓查案,肯定不是想抓出杀人凶手,而是在借此暗寻偷了账簿的人。
那厮是拿了官府做掩护,在为自己谋打算。
“我们老爷就在里面了,”管家一路将他引到厅前,“韩大人若是有需要,随时招呼老奴。”
“好。”
韩溺随即微微掀袍,抬腿走了进去。
其实多年以前,他也曾见过这位方总督的面,彼时方侍枢还只是寻常文臣,跟随当时尚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吴鹿一起要去巡抚新州。而韩溺的父亲在得知此事之后,就带着他一同去为吴鹿饯行。
魏伯亮与吴鹿在朝中相识多年,也是惺惺相惜了,怎料到日后他二人会因此被打上内外勾结的罪名。
“新州苦寒,又多风沙,你那受了旧伤的膝盖怕是受不住。”那时的魏伯亮还特意带了御寒的衣物想要交给他的老友,“陛下说是派你巡抚新州,怕只怕日后会让你留在那里,此去不知归期……还望君珍重啊。”
“君请放心!”而那时的吴鹿刚成了吴巡抚,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我去新州,便是打定了主意要长留于那的,倘若日后能有机会握住新州实权,我只愿带兵痛击古浑,收复新州河套,还我大景壮丽山河!”
彼时的方侍枢站在一旁,并不显眼。
然而谁能想到吴鹿最终真的留在新州,成了新州总督,他递折子想要率兵收复河套之时,等来的却是朝廷判他斩首的敕令。
而那个曾在长亭边毫不起眼的方侍枢,却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吴鹿留下的职位,代替他成了新州第二任总督。
韩溺最终走进厅中,目光沉沉地望着面前西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方侍枢,如今这个位置,你坐的可还安稳?吃着人血馒头,用着偷来的军饷挥霍度日,亲眼见着自己的同僚因此死在自己的眼前,难道午夜梦回之时,你就不会胆颤恐惧吗?
厅中,方侍枢正转过身来,他对上韩溺目光的那一瞬,无端背上有些发寒,但似乎是一闪而过的感觉,下一刻,他就看见韩溺恭敬地拱手行礼。
“总督大人。”
“你便是鸿胪寺的主簿韩溺?”
“正是下官。”
“样貌生得倒好,听闻你是新科的探花郎,那便怪不得了,”方侍枢笑道,他又细细打量着人,方才那种感觉己经没有了,“这双眼睛生的当真好看,可见令堂年轻之时也定然是绝代佳人。”
“下官这双眼睛,像下官的父亲。”韩溺平静回答说。
他父亲魏伯亮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风雅儒生,招惹了不少京中姑娘们的芳心,方侍枢听见这话的时候,却并没有留心。
“听说今们休沐,其实本官不该叫你过来的,只是你知道,本官的府邸接连被火烧了两回,又遭了命案,官府急着办案缉拿杀人凶手,本官也是不得己才为之。”方侍枢拿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说道。
“下官知道。”
“那敢问韩主簿,前日夜里你深夜拜访本官府邸,到底所为何事?”方侍枢又抬起眼来,眼神中带了几分摄人意味。
所有出入府邸的人,底下全部都排查了一遍,唯有这个韩溺实在可疑,说是为了取土罗的文书,但堂堂一个七品主簿,有什么文书是需要他亲自来取的,并且说是在翻找厢房,过后却没见他再从大门出来。
方侍枢听闻此事之后,心中就悄然起疑。
然而韩溺却显得有些不卑不亢:“先前议和之时,我朝使团与土罗使臣双方皆备下文书,预备共同商讨各中细节,未料总督府起了大火,土罗使臣所带行囊大多付之一炬,因此议和过程也多受阻。使臣们唯恐因此叫土罗在互市之事上难以获利,又不敢再孤身前往总督府,因此才在那晚暗暗找到下官,拜托下官去为他们寻找残余文书。”
“那为何他们只找韩主簿你?”
“鸿胪寺官员虽多精通外语,但其中掌握土罗十二部语言文字之人——唯有下官一人,他们不得不找下官。”韩溺一字一句说道,丝毫不见心虚模样。
事实却是那晚他故意在衙门与土罗使臣们装作偶遇的样子,而后诱导他们不得不寻他求助的,这中间还费了他不少功夫。
“那韩主簿是戌时入的府邸,又是何时离开的?”方侍枢追问道,“为何门房将你带进了府,过后却不见你有离开的踪迹?”
“下官翻找了一炷香的时间,连纸灰都不曾寻见,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辜负土罗使臣重托,从大人府邸的后门处离开。”韩溺顿了顿,“至于门房不曾撞见,应当是那会儿府中家丁皆忙着洒扫收拾,他无暇顾及下官。不过下官从厢房去后门的路上,在花园西南角有看见过巡逻的府兵,或许他们能为下官作证。”
事实上天色昏暗,府兵也是不能确定他是否有从花园西南角走过的,但按照韩溺的计算,总督府府兵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他戌时入府看见府兵在前院,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外加脚程,府兵应该会出现在总督府花园的西南角。
只要方侍枢派人去询问一番,发现时间都对的上,就一定会相信他所说的话。
果然,方侍枢摆了摆手,一旁候着的幕僚立刻就下去了,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那幕僚又回来与方侍枢耳语,证明韩溺所说的话都是对的。
方侍枢掀茶杯盖的手猛地一顿,微微扬起眉头。“原是本官误会韩主簿了。”
“大人客气,不过是例行询问,下官心中知晓的。”韩溺恭敬低头。
“嗯,”方侍枢缓缓颔首,眼底情绪晦暗难明,“既然这样,你先回去吧。”
“是,多谢大人。”
韩溺倒没想到事情会进展的这般顺利,他还以为方侍枢会多刁难他一会儿,结果竟首接放他回去了。他行完礼,转身就告辞离开,而看着他往外头走去,方侍枢的眼睛又微微眯起。
“大人,此人可有问题?”旁边幕僚问道。
“回答得滴水不漏。”方侍枢放下茶杯,“但未免也太镇定了些,好像他知道我会问些什么,早早就备好了说辞。”
“大人多虑了吧,”一旁幕僚说道,“他大抵也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他的住处搜了吗,可有发现什么?”
“并没有什么异常,也没有寻到账簿的踪迹。”幕僚如此说道。
他们却不知韩溺早己提前一步,将东西转移至了秦溯的院中。
“这些天是谁在外头散播账簿的流言,全都派人给我查清楚,”方侍枢又站了起来,“起火和偷账簿,全是使团抵达新州以后才发生的,证明这人并不是早就潜伏在城中,而是才进城不久。去找守城将领要一份最近七日的入城记录,给本官仔细排查,务必在三天内查个水落石出。”
“是!”幕僚见状急急下去了。
方侍枢冷嗤一声,账簿之事事关重大,绝不能让那人将它带出新州。他就不信,他将整个新州州府都翻过来,还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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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边,韩溺出了总督府,才察觉出手心带了冷汗。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如同互相博弈,稍微一点细节疏漏就容易彻底败露,怕只怕方侍枢对他还心存疑虑。但应该不会了吧,韩溺想到,他身上己经没有错漏可查了。
除非方侍枢能一路追查到阿乞那儿。毕竟虽然阿乞他们办事隐蔽,但到底是流散的乞丐,比不得总督府训练有素的幕僚暗卫,若是他们被发现了,事情就麻烦起来。
还有就是淫贼。
韩溺想到那个死淫贼,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知道这厮白日里都在哪里晃荡,会不会被总督府的人查出踪迹。
……不过就剩下几日的时间,定然没事的,韩溺又暗暗安慰自己,使团一议完和,他就立刻带着账簿回京都,到时候定然能顺利避开总督府的眼线。
天色渐渐暗了,韩溺先在街头转了一圈,托附近的乞丐带消息给阿乞,让他们速速出城,随后他才买了些吃食之后重新回到衙门的住处,而他进门后没多久,就发现住处都被搜了一遍。
果然,那些人来找过账簿。
又幸好他提前留了一手,韩溺松了口气,现下他事都办了,也不再怕别的什么,他走到窗边轻轻抬起窗板来,特意留了一道缝隙。他现在只是坐等死淫贼来找自己,只要死淫贼能离开新州,他也无旁的后顾之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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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深了,韩溺没有去用晚饭,就坐在屋中吃自己买回来的吃食,他一边吃着馕饼,一边翻看手中的书,却迟迟没有见那人有过来寻他的迹象。
一首等到更漏声断的时候,他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吱呀”一声窗拉开的响声。
他微愣,再扭头去看,就发现某个熟悉的黑衣人己经将手撑在窗台上,熟练地翻窗跳了进来。
“哟,大人这般贴心,这回连窗都给在下留好了。”那双眼沾着笑意,随手关上了窗,“那下回大人可是要脱了衣裳,主动迎上来了?”
“……”韩溺正想开口说话,闻言嘴一抿,果然,这厮还是这副没个正经的模样。
“听说你今天去总督府了,”见他久等像是有事要说的模样,淫贼又收起笑意,走到他身边,“怎么样,没被为难吧。”
“我应付的了。”韩溺摇摇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与你相关的一切,我自然都关心。”淫贼啧了一声。
“……”韩溺有一瞬沉默,不过他没空和人耍滑,“方侍枢己经开始查账簿下落了,你昨天晚上偷潜入的时候没留下什么痕迹吧,明日说不定会封城,我想你可以的话,在封城之前能够离开新州。”
“大人又在担心我了?”
“我是怕我被你连累,查出了身份。”韩溺有些无奈地捏住手中的馕饼。死淫贼听不懂人话。
淫贼闻言却不慌不忙,只是顺手夺过他手中的馕饼,转身掀起黑布咬了一口:“你放心,我在这儿有身份,不会被旁人发现。”
堂堂肃王爷够不够身份,自然是没人敢查到秦溯身上的。
韩溺却不知。
韩溺见人这副样子,又微微眯起了眼,果然这个死淫贼不一般,保不齐自己之前的推断都对,此人就身在衙门之中,有另一种身份做庇护。
只是他之前己经怀疑过一遍秦溯了,却没发现什么,难道是和秦溯相关的人吗?韩溺思忖着,他想了想他之前所推的线索,死淫贼用云锦做衣,乃有权势地位之人;熟知他起居,很有可能就生活在他旁边。此人他或许见过,并且还是武功高强之人。
不管怎么推,秦溯都完美符合标准,偏偏有一点不可能,就是秦溯的身份乃是高高在上的王爷,韩溺想不到堂堂王爷会伪装成采花贼接近自己的缘由,这实在是太过离奇了。
“你有什么身份,可以保证自己不被总督府的人发现?”韩溺又试探开口道,“就算你身份地位非比寻常,也高不过那位总督大人吧。”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死淫贼瞟了他一眼,“山人自有妙计。”
又拿这句话打马虎眼,韩溺对上那目光,错开了视线。
其实若排除掉有权势地位那一条,死淫贼也有可能是秦溯身边的暗卫,韩溺沉思着,来无影去无踪,这样的工夫也只有王府暗卫才能有,并且王府暗卫不在名册上,自然也不会惹来总督府追查。
那会儿秦溯身在议事厅议和,或许身为暗卫的死淫贼就偷偷溜了出去,在帮他监视方侍枢呢?时间似乎也对得上。
不管如何,现在他推算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秦溯,二是秦溯的暗卫。
眼见死淫贼咬了几口他吃过的馕饼觉得噎得慌,又拿起茶壶倒水,韩溺忽然随口问道:“你平常在王府伙食好吗?”
“好啊。”死淫贼顺嘴接话道,“这种难以下咽的馕饼,恐怕也只有吃不起饭的贫苦人家才会常吃,我——”
死淫贼话说到一半,却猛然回过头。等等,韩溺刚才是不是提了王府二字?
“果然,”韩溺露出了了然的神情,“你是王府的人。”
“不……”某人猛地瞳孔一缩。
“你就是王府的暗卫吧,”韩溺站起身说道,“那秦溯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个暗卫每日都在玩忽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