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去新洲边境议和,算上随从一共三十九人,肃王府的仆从归属一队车马,其他官员又是另一队车马,不似秦溯和鹿鸣身份尊贵,韩溺是七品主簿,所以他只能和两位同僚共挤一辆车。
既是如此,韩溺坐在马车上想到,虽然他和秦溯一起西行,大概还是不会有太多交集。
从京城一路往西行,车马坐久了也颠簸得难受,路途遥远又没什么能打发时间,马车里的几人索性就闲聊起来。
“早就听说今科的探花郎相貌出挑,今次一看果真如此。说起来韩大人本来能有更好的前程,只可惜被京中流言耽搁了,要不然也不会与我等为伍。”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有人拱手说道。
“这位大人客气了,怎么能如此说。”韩溺连忙回礼道。
“韩大人应该还不认识我等吧,这位是司宾署的章署丞,隶属于你的主簿厅,”另一人端坐着开口道,“在下是礼部的主客员外郎,姓穆,字寒天,协同鸿胪寺一起负责这次的互市之事。”
“穆大人。”韩溺转而又拱手道。他刚上任就被遣出来干活,连人都没有认全,这会儿难免多了几分拘谨。不过一听说穆寒天三个字,韩溺隐约觉得有点耳熟。
“不错,”穆寒天端坐着说道,“京城西的穆二,正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先前我几次休沐回家都能听他提韩主簿的名字,如今也算是见到真人了。”
“穆大人你的弟弟竟然是寒山?”韩溺闻言有些诧异,这下当真是巧了。
之前要不是穆二向他通风报信,告诉他张大人改了吏部试规定的事,恐怕他都来不及去应对,城西穆家是官宦世家,在官场上的消息都比旁人灵通很多,他这次也算是承了穆家的情。
他出京之前,穆二还特意寻他说这次西行不必担心,自会有人照顾,却没有想到照顾他的人竟然就是穆二的亲哥哥。
那么上次通过穆二给他带消息,告知他吏部试变动的人也是这位穆家哥哥了?
穆寒天见他看过来,又点了点头。
“我那弟弟自幼性子跳脱,也不好读书,自从认识了韩主簿之后倒是规矩了不少,这件事在下也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韩溺赶紧行礼道:“当真是多谢大人了。”
车轮咕噜噜地转着,这一路枯燥,韩溺与穆寒天倒是聊得有几分相熟,和穆二截然不同,这位穆家长子的性子板正很多,看起来像是冷冰冰的人,但实际也很心善,为官后要做的事与要注意的细节,穆寒天都和他一一说来,叫韩溺感激不己。
也不知穆家的家风是何等的正,才会教出这样一对兄弟。
“其实此去与土罗交涉开放互市之事,本不必如此大张旗鼓,”穆寒天说道,“去年秋,肃王爷率军大败土罗,按道理应该是土罗这个战败国派出使臣,来京中议和,只是我朝与土罗之间的关系与整个新州的防线息息相关,故此肃王才这样重视,亲自前往。”
“为何这样说?”韩溺赶紧虚心求问道。
“我朝与土罗、古浑两族毗邻,多年受其困扰,苦不堪言,但若能与土罗建立邦交,让土罗八部代守边境,如此一来就能辖制古浑势力的扩张,从而保得边境太平。”
“与土罗建交,从而辖制古浑?”
穆寒天点了点头。
韩溺恍然大悟,怪不得区区互市之事会让堂堂王爷不远千里地跑上一遭,秦溯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少帝年幼,秦溯掌朝中摄政之权,为国为民鞍前马后也确实是不易,只可惜众人都只能看到这位王爷所握的重权,看不到他背后所要操劳的大小诸事,更有人暗暗地说秦溯乃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臣。
难怪他遭流言之时,秦溯会感同身受地出手相助,恐怕也是想到自己了。
出城一日的光景,穆寒天又与他说了许多,韩溺才知道原来东市鹿鸣楼就是鹿少卿本人开的,鹿家乃是伯爵世家,鹿鸣更是常远伯独子,也因此会和肃王熟识。
韩溺想到鹿鸣楼那晚秦溯在等人下棋,便不难猜出秦溯所等之人就是鹿少卿了。
“他们二人关系很好吗?”韩溺问道。
“据说十年前肃王爷从战场凯旋,而后不知因为何事大受打击,重病不起,就是这位鹿少卿派人去江南寻到的名医,这才救了王爷一命。”穆寒天道,“他二人应当是过命的交情了。”
“王爷竟也会有重病不起的时候……”
“你似乎对肃王爷很是关注。”
韩溺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只是曾受过他一点恩惠罢了。”
穆寒天这才颔首。“原是如此。”
韩溺还想再问些京中的事,外边就传来了“吁——”一声勒马的声音,韩溺掀开车帘,才发现外头的天竟然都己经黑了,马车己经驶到了驿馆,今夜他们要在此歇脚。
他和穆寒天聊得投机,没发现一日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后头己经有几位官员在陆续下马车了,韩溺看向前边,火把高举的地方,秦溯远远地踩着马凳下来,那一身朱红意在夜色中十分的显眼。他这才放下车帘,同穆寒天拱手行礼。
“今日多谢穆兄了。”
“客气。”
他们一起下车,阴暗里,随即有小吏拿着牌子走过来。
“大人,您的房间在二楼最东边,”小吏对他说道,“今夜有不少去地方上任的新科进士也在此处歇脚,驿馆房间怕是不够了,因此辛苦您与旁的大人凑合一间。”
“无妨,”韩溺点头道,“你们如何方便,就如何安排便是。”
小吏随即走到另外一位官员面前。“大人,您与这位韩大人一间房。”
穆寒天见状走了过来:“那是太常寺的陆其,此人有梦行症,入睡后会在屋中走来走去。你可要注意了,别被吓到。”
“还有这事?!”韩溺吓了一跳。
“大抵是小吏看你们俩官阶相近,排在了一起。”穆寒天拍拍他肩膀,“不若你与我换换?”
“……那还是算了。”
韩溺扭头的时候,看见秦溯正好从他身边走过,走进了驿馆的大门,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秦溯听到这话的时候,回头扫了他一眼。
“没有空房了?”秦溯走入驿馆大门,顺口问道。
“听说是这几日来往官员太多,”侍卫忙道,“但王爷是单独一间房,并不受此影响。”
秦溯闻言微微颔首,径自走入大堂。韩溺在外头站了会儿,看见同行的官员皆三三两两的往驿馆里走,也只能暗叹自己气运不好。
然而秦溯身边那侍卫还要接着跟上去的时候,却被身旁人拦下。
“阿西,你怎么能如此回王爷?”
“啊,老大?”阿西闻言扭头疑惑,“我这样回答有什么不对吗?”
“你想平常王爷怎么会关心这种小事?要不是方才那位探花郎在门口提了一句,王爷哪里有此一问。”侍卫长道,“在普诫寺的时候,王爷就对那个韩探花不一般,难道这次王爷只是简单过问空房的事?”
“那,”阿西恍然大悟。“王爷这是在暗示我给探花郎找个空房?”
“定是如此。”
“早说,我这就去找差役说说。”阿西赶紧转身去办事。
韩溺刚进门,就看见一首待在秦溯身旁的侍卫跑了出去,而楼梯边,某位侍卫长满意点点头。这才该是为主子分忧的好下属。
·
夜渐渐深了,韩溺在驿馆大堂吃过饭后,就上楼去歇息,然而他刚进门,就收到通知说他的房间换到了西二间。
“不是最东边这间吗?”韩溺疑惑起来。
“西二间有人退房了,正好腾出空来给大人住,”差役拱手答道,“现下大人是一人一间房了。”
那倒是好,韩溺微微扬起眉头,想不到他还有这等幸事。
儿时他在京城,尚还是魏家小公子的时候,夜里睡觉最不喜有人搅扰,就是外头守夜的仆从闹出半点动静都不可以,如今他虽受了十年磋磨,这点差习惯却还没被磋磨干净,他正担心今晚他会睡不着呢。
只是韩溺转念一想,又想到了秦溯身边的侍卫匆匆跑出去的那幕。他头顶的大人这么多,若是多出空房,似乎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主簿,难道这件事是王爷的授意?
没道理,秦溯竟对他如此关怀。
韩溺去了西二间,没多久就洗漱躺下了。
听着大堂的喧闹意一点点散尽,官员们三三两两地上楼进屋,外头的火光与声音也都逐渐小了下去,韩溺的睡意渐渐上涌。能在陌生之地安然入睡真是再好不过,韩溺满足地想着。
他这一日认识了穆寒天,闲聊一路,也算是收获不小……就是不知肃王一个人待在马车里,这一日是如何打发过去的,不管他分房这事是不是肃王安排的,都希望心善的肃王爷这一晚好梦吧。
韩溺渐渐睡得深了,迷迷糊糊却听见隔壁房间“吱呀”一声推开窗子的声音。
“王爷,”随即有声音传了出来,“车马劳顿,王爷还不睡吗?”
“不急,天色尚早。”
韩溺的意识一下又有些惊醒过来。他竟是睡在秦溯房间的隔壁。
隔壁房间又传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好像是秦溯和侍卫说话的声音,让韩溺越发清醒起来。
秦溯好像是在布置些什么,随着隔壁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没有安静下来的打算,韩溺才憋出的几分睡意彻底消失殆尽,他望着帐子顶,在床上躺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披上衣衫,摸索着从床榻上起来。
他推开窗看去,就看见又是左边的窗户上,那只熟悉的手挂在窗边。
那正是搅扰他美梦的罪魁祸首。
“王爷,还不睡吗?”韩溺忍不住沙哑出声道。
窗边随即露出了半张脸,秦溯望了过来,瞧见是他有些意外。“被本王吵醒了?”
“不敢。”
“韩主簿这般差劲的睡眠,与本王的一位故人倒是极为相像,”秦溯盯了他许久,瞧见他披散长发,睡眼惺忪的样子,最终又开口道,“既是这样,韩主簿,好梦吧。”
“啊……”
“今夜恐有客登门,韩主簿睡觉的时候,记得多留个心眼。”
那边的窗子随即关上了,夜色下周围好像彻底安静下来,韩溺有些怔愣,后知后觉秦溯竟为他这个小小主簿关上了窗,保持安静。
不过秦溯哪里来的这么多故人。
韩溺重新回到床边躺下,却是有些睡不着了。他看着帐顶,又忍不住疑心起秦溯所说的故人到底与自己有没有关系,明明他总觉得秦溯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交集,但不知为何那副面孔一次次在他脑海中浮现,就好像在提醒着他,提醒着某件重要的事情……
他向来自诩自己过目不忘,可他是不是,真的遗忘了什么?
周围一片寂静,韩溺再推开窗去,就发现隔壁房间的灯火始终亮着,秦溯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只是再没有一点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