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留下余嫣红一人,炭盆烧得正旺,灼灼热气烘烤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她默默看着跳跃的火舌,几件曾经绣着鸳鸯戏水、缠枝牡丹的华丽嫁衣,堆在脚边,如同不堪回首的岁月。她拎起一件,指尖拂过冰凉滑腻的锦缎,金线银丝在黯淡烛火下幽幽闪烁,刺痛了她的眼。没有半分留恋,她不再迟疑,将衣物抛掷进盆中。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去,瞬间攀爬蔓延,鲜艳的牡丹眨眼焦黑蜷曲,振翅的鸳鸯在烈焰中扭曲变形,化作一缕缕呛人的青烟,盘旋着升向房梁。浓烟熏燎,刺得她眯起了眼,泪水却迟迟不肯落下,仿佛身体里所有的水分早己在那些不堪的日子里流尽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火光,眼底深处一片荒芜,灰烬般死寂沉沉。火焰吞噬着过去,却未能照亮前路,只在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她成了空壳,火焰烧掉了有形之物,却烧不尽那彻骨的寒意。
翌日清晨,如兰踏着抄手游廊的青石板,绕过滴水的檐角,径首来到余嫣红借住的僻静小院。推开门,一股尚未散尽的焦糊味混杂着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余嫣红枯坐在窗前,背影单薄伶仃,仿佛一阵风便能吹散。即便听闻声响,她也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眼神空洞,如同一潭凝滞的死水,映不出丝毫活气。
如兰心中酸楚,故意放重脚步,走到她身旁坐下,声音轻快地说:“今儿天色倒好,我新得了几味南边来的香丸子,气味清雅独特,想着你必是懂得品鉴的。”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囊,小心解开丝带,几颗圆润的香丸落在掌心,色彩温润,散着微不可闻的馨香。
余嫣红的目光终于被那小小的物件牵引过去。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微颤,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墨绿色的香丸,凑近鼻端。那是一种极幽微的气息,像是初春新雨打湿的苔藓,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草木清气,一丝丝沁入心脾。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那深锁的阴郁,似乎被这缕微不可察的清气撬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口中无意识低喃:“添了沉水打底……里面……像是揉进了新鲜的竹沥汁……”
如兰唇边漾开真切的笑意,眼睛亮了起来:“果然瞒不过你!这里头,确实混了竹沥的清气。”她看着余嫣红沉浸于香丸的专注神情,那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泛起了细微的涟漪——那是曾属于余嫣红的天赋灵光,是她骨子里对脂粉香膏那份难以磨灭的热忱与敏锐。从前的惊鸿一瞥到此刻的亲证,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如兰心中破土而出。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织成一片细密的帘幕。雨水顺着青瓦滑落,在屋檐下汇聚成小小的水流,滴滴答答砸在阶前的石面上,声音单调而寂寥。如兰望着窗外迷蒙的雨景,沉默了片刻。
“嫣红姐姐,”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雨声,“若……若我助你开一间小小的脂粉铺子,你可愿意一试?”
余嫣红捻着香丸的手指猛地一僵,墨绿色的香丸几乎从指间滑落。那双刚刚因香料而略显生气的眼睛骤然睁大,望向如兰,瞳孔深处充满了骇然的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诞的提议。她下意识地摇头,语无伦次:“不……这如何使得?我……我这般声名狼藉之人……又是和离之身……抛头露面,经营铺面?世人的唾沫星子便能将我淹死……我……”
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植骨髓的惶恐和长久以来被世俗束缚的绝望。她下意识地揪紧了素色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如兰却按住她冰凉颤抖的手,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唾沫星子?嫣红姐姐,你受的罪,吃的苦,难道不比唾沫星子沉重千万倍?难道你真甘心在这西方院落里被那点唾沫星子活活困死、淹死?”
她的声音渐渐激昂起来:“你的声名,不该由那些磋磨你的人来定夺!你这一手好本事,对香料脂粉天生的灵气,难道就该白白烂在肚子里?世道的规矩是死的,可我们喘的气还是热的!与其枯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好名声’施舍,不如自己挣一条活路看看!”她逼近一步,盯着余嫣红苍白的脸,“我出本钱,要么算我借你,要么算你我合股。铺子小些无妨,只要能立起来,便是你自己的筋骨血肉!你难道不想试一试,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活成个人样?”
每一个铿锵的字句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余嫣红冰封的心湖上。冰层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怔怔地看着如兰那双燃烧着火焰般光芒的眼睛,那光芒刺破了周遭冰冷的雨幕,也刺破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长久禁锢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这滚烫的岩语猛地撞击了一下,发出微弱的、近乎疼痛的回响。那份被压抑太久、连自己都己遗忘的天赋与热爱,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被这不顾一切的呼唤惊醒,开始不安地悸动,试图顶开坚硬的冻土。
起初的筹备,步步维艰。余嫣红仿佛一个刚学步的孩童,在风浪中挣扎。她拿出仅存的几件不甚值钱的首饰,递到当铺高高的柜台前,指尖冰凉。掌柜那挑剔的眼神掠过她发白的鬓角和她刻意低垂的脸,慢条斯理地拨着算珠,报出的价码低得令人心头发颤。余嫣红咬着唇,忍下那熟悉的屈辱感,最终仍是接受了——这是她仅能投入的本钱。紧接着是寻找铺面,狭窄拥挤的市井街道,人声鼎沸,她裹着厚厚的幂篱遮挡面容,穿梭其间,听着左右摊贩粗野的吆喝,混杂着牲畜粪便的气味扑面而来,每一步都让她头晕目眩。
“这位娘子,瞧您这身段气度,哪像是来做买卖的?”一个牙人打量着余嫣红格格不入的装扮,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小铺面?倒是有几间偏僻位置,只是那左邻右舍……嘿嘿,怕污了娘子的耳朵。”那声刻意的“嘿嘿”,像根尖刺扎进余嫣红心里。她攥紧了幂篱下的手,指甲掐进掌心,用尽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无妨,烦请……带路看看。”
余嫣红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暂居的小院时,如兰早己等候多时。她带来了沉甸甸的一包银子,轻轻放在桌上:“这胭脂水粉,终究是用了才知好坏。姐姐你只管琢磨出最独到、最拿得出手的几样东西来。门面选址、跑腿交涉这些俗务,我来办。”她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担。余嫣红怔怔地看着那包银子,又抬眼看向如兰明朗的面容,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楚猛地冲上喉头,化作无声的哽咽。她低下头,只重重地点了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句沙哑的:“嗯。”
将所有屈辱与艰难置之度外,余嫣红将自己彻底埋入了那方寸之间的研紫天地。租来的小院西厢房成了她的“秘阁”。窗下支起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瓶瓶罐罐排开,研磨杵、小铜秤、精巧的银勺……工具渐次齐全。她像是又重新活了过来,只是这一次,活着的目的无比清晰——做出真正好的东西。
最初的日子,失败如影随形。几钱上好的玫瑰胭脂膏,眼看着色泽己臻完美,如初绽凝露的花瓣,却因蒸制火候差了一线,水汽侵入,一夜之间表面竟生出细微的霉点,点点灰绿如同跗骨之蛆,毁掉了所有的努力。又或是苦心调配的玉簪花粉,或是从南方花农处购得的素馨花油,或是辛夷花苞层层剥开取出的幼嫩花蕊……无数心血付之东流。她对着那些废掉的膏体粉末,长久地枯坐。窗外夜色深浓,寒气侵骨,她浑然不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些失败的粉末,指尖被粉末浸染得斑驳陆离。
炭炉上的小陶罐“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气泡,里面熬煮着珍贵的花露。余嫣红手持一根纤细的银簪,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点新炼制的凝膏,想试试稠度。那滚烫的膏体出其不意地顺着银簪滑落,正正溅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左手虎口上。
“嘶——”滚烫灼热的剧痛让她猛地抽回手,倒吸一口凉气。皮肤瞬间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她下意识想甩手,却在动作前硬生生顿住。目光没有离开那点灼痕,反而死死盯住,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泪花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打转,不是因为痛,而是连日累积的挫败感和肩膀上千钧重担的压迫感终于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她死死咬着唇,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痛楚如此清晰,反而驱散了连日来的恍惚与虚无。
她转身快步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狠狠浇在灼伤的手背上。刺骨的冰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她抹了一把脸,甩开水珠,眼神反而在剧痛和冰冷交织的刺激下变得异常锐利和清醒。她不再看那伤处,仿佛那点痛楚微不足道,径首走回炉火前,拿起银簪,神色专注地再次探向陶罐。这一次,她的手异常稳定,仿佛那点灼伤根本不存在。炉火映亮了她苍白却无比坚毅的脸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她几乎忘了昼夜流转,只有那陶罐下跳跃的蓝色火苗和小铜秤上精确到毫厘的增减,成了她世界的全部。失败的灰烬越积越高,成功的曙光也在无数次微调中悄然显露。终于,在一场秋雨后的清晨,她小心揭开一只小小的白瓷盖罐。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清雅鲜活的兰花香扑面而来,瞬间充盈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那膏体色泽是极其的浅绯,细腻如初生花瓣上的茸毛。
她颤抖着指尖抹了一点在手背上,轻轻匀开。那颜色奇妙地贴合了她的肌肤,自然透亮,没有丝毫匠气。更绝妙的是那香气,幽深清冽,带着泥土和晨露的气息,绝非市面上那些甜腻媚俗之物可比。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重重砸落在手背上那抹动人的浅绯胭脂上。泪珠滚过胭脂,留下一道的痕迹,又迅速晕开,仿佛融为一体。这是劫难的灰烬中开出的第一朵花,带着撕裂黑暗的微光,是她亲手赋予自己的新生印记。
“玉颜斋”的匾额终于在城南一条清幽小街的转角处挂了起来。铺面小巧玲珑,临街两扇雕花木窗,推开便是展示的柜台。店内陈设简洁雅致,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着各种花卉精魄糅合后的奇妙芬芳。
开业前几日,如兰便如同春日里勤恳的蜂蝶,穿梭于城中几位与她相熟、又颇有些体面影响力的夫人小姐府邸之间。她笑语盈盈,带来的不是寻常礼物,而是几个异常雅致小巧的锦盒。
“张姐姐,这是小妹偶然寻得的新鲜玩意儿,不成敬意。”如兰将一个锦盒放在张夫人面前的茶几上,亲手打开盒盖。一股清雅而不失柔媚的气息幽幽散开,“这‘凝露胭脂’,据说是用上品玫瑰与清晨初采的兰露凝制,颜色极正,搽上最是显得气色好。您瞧瞧……这香气,是不是格外清雅?”
张夫人拿起那盒胭脂,精巧的白瓷盒入手冰凉温润。她习惯性地凑近鼻端一嗅,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讶:“咦?这香气……倒是别致得很!”她好奇地用指尖蘸取些许,在手背上轻轻推开。那胭脂膏体细腻润滑,延展性极好,转瞬便融于肌肤,呈现出一种极其自然鲜活的红晕,仿佛由内而外透出的好气色,毫无铅粉堆砌的滞涩感。
旁边另一位夫人也被吸引过来,如兰适时递上另一个锦盒:“李姐姐,这是‘雪莹香粉’,您闻闻?用了些古法炮制的玉簪花蕊,加了微末珍珠粉,粉质极细,既能匀净肌肤,又不显厚重。”
李夫人接过,用小指沾了点香粉在掌心细细揉开,顿觉掌心一片细腻光滑,如触上好的丝缎。她惊讶地看着如兰:“这粉……细腻得好生少见!竟比我素日用的宫粉还要柔滑几分!何处觅得这等好东西?”
如兰莞尔一笑,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城西新开了家‘玉颜斋’,店主是位极懂行的姐姐,专在这些古方香粉胭脂上下功夫,用料讲究,心思也巧。只是刚开张,声名尚未远播。我想着好东西不该埋没,这才斗胆拿来给姐姐们品鉴一二。若觉得还能入眼,开业那日若有闲暇去瞧瞧,便是给那新店捧个极好的场了。店主定会感念在心,日后也必不敢懈怠了姐姐们的用度。”
她言辞恳切,又恰到好处地点明了“懂行”、“心思巧”、“用料讲究”,更许以“不敢懈怠”的品质承诺,再配上手中实物的精良远超预期,成功地勾起了贵妇们的好奇心与虚荣心。
开业当日,小小的“玉颜斋”门前竟也热闹起来。几顶装饰雅致的软轿、油壁小车在街角相继停下。张夫人、李夫人等几位贵妇在侍女搀扶下陆续走进铺子。店内清雅的布置、若有似无的天然花香,以及那些摆在丝绒衬底上、盛放在雅致瓷盒里的胭脂水粉,立刻吸引了她们的目光。
余嫣红站在柜台后,一身素净的靛青衣裙,洗尽了铅华。最初几日,面对进门的客人,尤其是那些衣着华贵、目光挑剔的妇人,她的手脚仍会不由自主地僵硬,心跳如擂鼓,声音也时常卡在喉咙里,细微如蚊蚋。店铺虽小,却像一座孤岛,而她则是初次面对惊涛骇浪的水手,站在舵前,每一刻都惊心动魄。
然而,当客人的目光落在那些胭脂水粉上,当她们拿起瓷盒细细端详、嗅闻,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欣赏与好奇时,余嫣红心底那份根深蒂固的、对香粉脂膏的挚爱与专业便压倒了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夫人请细看这盒‘桃夭颊脂’,”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努力清晰平稳,“并非单纯的红花染色,里面特意加了捣烂的桃花汁液和一点蜜蜡,香气更自然,膏体也更润泽服帖,冬日里用最是相宜。”她边说,边用银簪挑起米粒大小的一点膏体,示意客人可以抹在手背上试色。那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熟练。
一位夫人试用了那盒“雪莹香粉”,惊讶地抬头问她:“这粉真是只用玉簪花蕊?怎地比我用惯的粉滑了这许多?竟一点涩感也无。”
余嫣红心中一定,脸上浮现出坦然而专注的神色,回答道:“回夫人的话,玉簪花蕊为主,但其中筛检极为精细,反复淘洗澄滤,去尽粗粝。另外,还添了一点极其细微的珍珠蚌粉,取其滑泽之效,用量极微,只取其利,并不增白,方能如此质地。”
她言谈间提及的“反复淘洗澄滤”、“珍珠蚌粉取其滑泽”,皆是实实在在的讲究功夫,绝非虚言。几位夫人听得频频点头,眼中疑虑渐消,欣赏之意更浓。她们在店内流连挑选,彼此轻声议论着,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余嫣红紧绷的神经在她们专注挑选的神情和偶尔询问的专注目光中,悄然松弛了一分。她开始能更从容地介绍每一样产品的独特之处,声音渐渐流畅有力起来。
随着时光推移,“玉颜斋”在京城贵妇圈中悄然传开,凭借其用料考究、古法精研、妆效自然的风评,渐渐有了固定的回头客。余嫣红也如一块璞玉,在磨砺中愈发显出温润坚韧的光泽。
她不再满足于最初的几样成品,心思愈发活络起来。春日里,她会早早备下新采的桃花、樱花,精心试验不同的浸取方法,试图锁住那最鲜嫩的一抹春色;夏日炎炎,她便琢磨如何用薄荷、金银花露调制出清凉爽肤的香膏,驱散暑气;秋风起时,桂花飘香,她又开始沉浸在桂花蜜与脂膏融合的香气里,一次次调整比例;冬日寒冷,滋养润泽的面脂又成了她案头的功课。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不同年龄、不同肤质客人的喜好与反馈,用心记下。一位肤色白皙但略带憔悴的中年夫人随口抱怨了一句市面上胭脂搽上总显得突兀,她便默默记下,回去后反复试验,特意将原有的胭脂色浆调得更淡更透,并加入一点极为稀薄的珠光粉,推出了名为“轻云”的淡色胭脂,果然大受那位夫人及类似肤色客人的喜爱。
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如兰撑着一把素蓝油伞,轻轻推开“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