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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月中旬的夏风，揣着正阳的炽热，又夹杂着花香，掠过黄灿灿的琉璃瓦，漫天飞花铺满了院落。
面阔六间的雍亲王府书房，古朴、典雅又巍峨，东侧屏风乃是百年朝凤花梨木，雕刻的福禄寿三星贺寿，垂着缂丝仙台楼阁的幔帐和碧玉珠帘。
宜修没让人放下碧玉珠帘，雅南、弘晖隔着珠帘，半遮半掩的，既没乱了规矩，也不算太正式。
宜修拎了拎胤禛的袖口，示意他说点什么，没得冷了场。
“嗯？”胤禛清了清嗓子，板着脸训斥，“怎么说话呢？瞧你那没出息的样。还不重新见过礼！”
弘晖急促地起身，拱手行礼，雅南强忍内心的羞涩，再度福了福身。
宜修不由眨了眨眼睛，顺着胤禛的话道：“这就对了，该好好见礼。”
闻听此言，弘晖、雅南愈发羞涩，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不由红了脸。
宜修见状也没再打趣，让剪秋领雅南回长乐院，心下微微一忖：
初见印象应该不错，也算她和胤禛没白大老远把人接进京来。
在不惊动老爷子的情况下，将雅南收到跟前教养，夫妻俩委实是下了一番功夫。
雅南一走，弘晖干巴巴笑了笑，语气里透着丝丝埋怨，“阿玛，额娘，哪有这样的。”
“我和你阿玛怎么了？”宜修转头笑着问弘晖，一副都是为你好的口吻，“皇家的婚事，大多盲婚哑嫁，我和你阿玛辛辛苦苦忙活一场，还不是为了你。”
弘晖扯了扯嘴角，“是，额娘说的是。”
就不能提前打个商量么，这惊喜…过于突然。
胤禛剥了个橘子，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一幕，越看越舒心，看儿子热闹就是悠闲。
弘晖瞪大了眼睛，看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胤禛，闷着一肚子的气，愤愤不平地回了宫。
“呵呵呵~”夫妻俩瞧着儿子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的合不拢嘴。
胤禛感慨万千，仿佛弘晖出生还在昨日，“岁月不饶人啊，过两年，咱们就该抱孙子了。”
“早着呢。”宜修白了他一眼，中指点在他唇间，眼神狠狠瞪着，止住他的话头，“贵妃娘娘传信来，太后娘娘催着十七成婚呢，为的是什么呀？还不是不想耽误孙子成家？”
“皇玛嬷…不是精神好…”胤禛突然脑中一闪，眸色悲痛，“油尽灯枯？”
“嗯。太医们说，好一点，能熬过年底。”宜修语气里是数不尽的哀痛与不舍。
夫妻俩沉默无言。
岁月，何曾怜悯过谁？
三日后，端敏公主在幼子简亲王和最喜欢的孙女陪同下回了京。
太后搂着久未相见的女儿，又哭又笑，哭女儿失了丈夫，两年未见，笑母女再度团聚。
前年年底，和端敏长公主相敬如宾几十年的额驸去了。
简亲王带着福晋怀安回科尔沁奔丧，端敏当时泣不成声，一度自怨自艾，喃喃自语，“什么公主，不过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罢了！”
吓得夫妻俩连夜写折子送京城，太后、康熙急得团团转，命俩夫妻务必用尽一切方法哄端敏开怀。
端敏性子刚毅，鲜少显露软弱的一面，额驸和她相伴相守近五十年，感情不可谓不深。
好在，都过去了，人总要往前看，儿孙们还在，心有牵挂，自然渐渐释怀。
和太后抱头哭了一场，端敏又变回原先张扬跋扈的长公主，指挥着宫人把她带回来的家当，统统搬到慈宁宫偏殿去。
“皇额娘，女儿不走了，往后就在您膝下承欢。”
太后大喜过望，牵着端敏的手不放，“好好好，不走，不走。”
赶来的康熙，瞧着慈宁宫来来往往的宫人进进出出，刚想问是个什么情况。
端敏眉梢高挑，兴冲冲宣布了她要和太后一块养老的计划，临了还不忘刺一刺康熙。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咱们娘仨寡的寡，鳏的鳏，形单影只的，又能在一块相依为命了。”
……
这话语，很端敏，永远刺耳，永远让人难以招架。
康熙瞬间冷了脸，好家伙，听这语气颇有种以守寡为荣的意味在…要不是开口的端敏，他险些以为有人胆大包天，敢当着太后的面，指着和尚骂秃驴呢！
太后半点没察觉这话里的冲劲儿，脑海里尽是多年前娘仨磕磕绊绊相处的画面，想到早逝的姑太太、苏麻喇姑，刚走没几年的妹妹淑惠，语气失落地垂眸道：“回不去喽，再也回不去喽。”
康熙忍不住剜了端敏一眼，“皇额娘此言差矣，在您面前，我和端敏永远是孩子。”
若是连您都走了，我和端敏便再无来处，只剩归途。
端敏听他说“我”，恍惚了一瞬。
很多年前，康熙还不是康熙，只是玄烨，那时他说的是我。
好像是他和赫舍里成婚那刻起，就再也没听他说过“我”，只剩下“朕”了。
面对垂垂老矣的太后，端敏收敛了浑身的刺，撒娇似的搂着太后的手，“可不是，皇额娘，您啊长命百岁着呢。今年啊，我和玄烨一块，给您来个彩衣娱亲贺寿，好不好？”
“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爱撒娇。”太后嗔怪了一句，眉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面色红润了许多。
康熙看了端敏一眼，发自内心比了个大拇指：不错，再哄皇额娘这块，端敏还是有点用的。
至于住慈宁宫…住就住呗，宫里不缺她一口饭，养得起。
出了慈宁宫，姐弟俩瞬间没了表面的祥和。
端敏望着天际烧红的晚霞，光如电狠狠地削向他，“你不是说一定会奉养好皇额娘的吗？怎么皇额娘老的这般快？”
康熙玄色的龙纹锦靴踩在满地落花上，发出脆响，“你在这胡沁什么呢？我愿意见皇额娘这般吗？”
“哼！说得好听，皇额娘困在宫里一辈子，你但凡有点良心，就不该让她老人家继续困守京城。”端敏对养父顺治没有半点感情，怨极了他毁了皇额娘和安布一生，又累的皇玛嬷（孝庄）操劳一生。
“若是额驸没走，我本来想让皇额娘去年开春随我回草原散散心。”
提及没了的额驸，端敏神态落寞。
论起来，夫妻俩是典型的政治联姻，压根没多少甜蜜时光。
相伴多年，男女之情或许稀薄，亲情却积攒了一生。
冷不丁人没了，端敏心里很不是滋味，沉湎悲伤两年多，哪知刚走出来，又要面临皇额娘寿数将近。
实在是难以接受，只能将悲痛化为满腔怒火，悉数宣泄给康熙。
康熙的眼睛透过高耸的红墙，看向远处，莫然道：“朕己经答应皇额娘，会让她老人家落叶归根。”
“算你还有点良心，没让祖宗规矩、成规礼法湮灭了心智。”端敏微怔，颓然地点了点头，眼睛微微发酸，轻轻一叹，“以前安布（淑惠太妃）总说想回草原，可每次回去都大张旗鼓的。”
“光仪驾就烦人的很，还有侍卫、宫女、太监，劳民伤财的，还不得尽兴。如今安布的衣冠冢立在科尔沁草原，或许就等着皇额娘再与她相伴呢。”
气氛凝滞，康熙沉默许久，喃喃道：“或许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