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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城中心，关东军特高课总部的监狱深处。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腐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息，吸一口便让人胃袋痉挛。幽深的走廊两侧，铁门紧闭的囚室如同怪兽的食道，偶尔传出的凄厉惨叫或压抑呻吟，在冰冷的石壁间碰撞回荡，更添几分阴森。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巴掌大的气窗，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走廊尽头那扇厚重铁门的轮廓。
铁门之内，是特高课核心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室内照得如同手术台般刺眼。墙壁上挂满了冰冷、形状各异的金属刑具，有的沾着暗褐色的陈年血迹，有的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珠。墙角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里，插着几根烧红的烙铁，散发着皮肉焦糊的余味。
屋子中央，林婉茹被反剪双臂，粗重的铁链将她悬吊在屋顶垂下的铁钩上，脚尖只能勉强点着冰冷潮湿的水磨石地面。那身剪裁得体的旗袍早己被鞭子撕成褴褛的布条，浸透了暗红的血污，紧紧贴在皮开肉绽的肌肤上。她的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裂开，干涸的血迹蜿蜒至下巴。原本明亮倔强的双眼，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只有偶尔一丝微弱的亮光闪过，证明她还活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瘦弱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汗水和血水混合着，沿着她的额角、脖颈不断滑落，滴在身下深色的水渍里。
“吱呀——”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光线涌入，映出一个穿着笔挺日军将官呢制服、身材矮胖的身影——土肥原贤二。他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看似温和无害的微笑，手里捏着一块洁白的丝质手帕，轻轻掩着口鼻，仿佛只是进入了一个略微不洁的场所。他的皮靴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缓慢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经上。
“林桑，久等了。”土肥原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假的关切，他走到林婉茹面前，微微仰头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眼神里却充满了审视猎物的玩味，“这地方，委屈你了。”他伸出手，竟用那块白手帕，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擦拭林婉茹嘴角凝固的血块，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一件名贵的瓷器。
林婉茹猛地一偏头，躲开他的手，牵动伤口让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土肥原那张虚伪的笑脸上。
“老师……”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您就是这样……教导学生的？” 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土肥原曾短暂担任过他们国际关系史的客座讲师。那时他博学、风趣，甚至带着点学者的儒雅。如今这张面具下露出的，是恶魔的獠牙。
“教导？”土肥原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林桑，我一首在教导你啊。教导你认清现实，教导你做出明智的选择。”他踱开两步，从旁边一张铺着白布的小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慢条斯理地翻开。
“看看这个，”土肥原将文件举到林婉茹眼前，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缓慢，“这是戴雨农先生（戴笠）亲笔签署的命令。任命你，林婉茹，为军统奉天站站长，全权负责东北沦陷区情报工作，务必……坚持斗争。”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林婉茹眼中瞬间闪过的难以置信和惊疑。
“多么崇高的任命，多么沉甸甸的责任啊。”土肥原的语气陡然转为嘲讽，“可惜，这份命令下达的同时，戴先生通过另一条绝密渠道，向我们关东军参谋本部，转达了‘诚挚的问候’。”他凑近林婉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他明确表示，军统无意在东北与皇军全面对抗。为了表达诚意，他将东北所有‘激进分子’的情报网，尤其是……新任站长林婉茹小姐的行踪，作为礼物，送给了我们。”
“不……不可能！”林婉茹猛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悬吊的身体痛苦地扭动。她的眼神瞬间从涣散变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崩塌，“戴老板……他不会……”
“不会？”土肥原嗤笑一声，将文件随手丢回桌上，“林桑，你是个聪明人，只是太天真了。在你们支那的政治棋局里，你，连同整个东北的军统力量，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卒子。戴雨农用你们的血，染红他在南京的顶戴花翎，换取他在华北的利益空间。你被推到这个位置，不是为了让你建功立业，而是为了让你……成为祭品，成为他‘诚意’的象征。”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林婉茹千疮百孔的身体和心灵。支撑她熬过酷刑的那股“为党国效忠”的信念支柱，在土肥原冷酷的揭露下，轰然碎裂。她想起自己接到任命时的激动与决绝，想起那些在敌后牺牲的、至死都相信“组织会记得我们”的同袍……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被标好了价格，被当成了交易的筹码！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从林婉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信仰彻底崩塌、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绝望嘶鸣。她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合着血水汹涌而下，冲刷着脸上的污秽。眼神彻底崩溃，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悲凉。戴笠那张平时威严的脸，此刻在她扭曲的视野里，变得无比狰狞和恶心。
土肥原满意地看着她精神崩溃的样子，如同欣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他重新拿起那块白手帕，再次上前，轻轻擦拭林婉茹汹涌的泪水，声音带着恶魔般的蛊惑：“林桑，看清了吗？这就是你誓死效忠的政府，这就是你为之付出一切的长官！他们抛弃了你，像抛弃一条无用的野狗。值得吗？”
他循循善诱，如同最耐心的导师：“回来吧，回到真正赏识你才华的地方。你是帝国陆军士官学校培养出的精英，是帝国最需要的栋梁之材。以你的能力、你的资历，只要你点头，皇军将给予你最高的礼遇。你可以拥有权力、地位，甚至……为你在东北死去的那些同袍，讨回一个迟到的公道。” 他刻意停顿，抛出最后的诱饵，“想想你在东京的时光，想想我们共同探讨东亚未来的那些夜晚……林桑，你本该站在更高的地方，俯瞰这片大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肮脏的铁链锁着，被自己人送上绝路。”
审讯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林婉茹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土肥原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在她破碎的心上。戴笠的背叛让她心如死灰，过往的荣光与理想在现实的污秽中显得无比可笑。她似乎真的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
土肥原嘴角勾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等待着那声屈服。
然而，过了许久许久，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那低垂的头颅下传来：
“用刑吧……老师。”
土肥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林婉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泪痕未干，血迹斑斑，眼神依旧空洞，但深处却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焰。那火焰烧尽了被背叛的绝望，烧尽了肉体的剧痛，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纯粹到极致的坚守。
她的目光穿过土肥原虚伪的面具，声音嘶哑却一字一顿，如同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在刻字：
“他们……可以把我当弃子……可以出卖我的血……可以玷污我的理想……”
“但……我林婉茹……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想让我当汉奸……帮你们……祸害我的同胞……”
她咧开带血的嘴唇，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却充满了轻蔑与决绝的惨笑：
“下辈子……也休想！”
最后西个字，如同淬火的钢铁，掷地有声，在阴森冰冷的审讯室里久久回荡。那簇微弱的火焰，在绝望的废墟上，倔强地燃烧着，照亮了她最后的人性与尊严。
土肥原贤二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铁青和一丝被彻底冒犯的恼怒。他精心编织的罗网，最终网住的，竟是一块宁折不弯的顽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