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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的腹地，如同巨兽盘踞的迷宫。在远离磐石兵工厂震耳轰鸣的另一条隐秘岔道深处，空气陡然变得阴冷、滞重，弥漫着硝石、陈年纸张、冰冷钢铁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这里是“砺锋”的心脏，一个比兵工厂更深入岩层、更不为人知的洞穴。光线被刻意压抑，只有嵌在岩壁凹槽里的几盏马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巨大的天然岩洞被人工开凿的甬道和厚重的木门分割成数个功能区，脚步声在空旷的岩壁间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闭感。
砺锋社总部指挥室。林婉茹站在一张几乎占据了整面岩壁的巨大手绘地图前。地图上，兴和县及周边数百里山川城镇纤毫毕现，但更令人心惊的是上面密密麻麻、用各色丝线和图钉标注的符号——红色三角代表可疑渗透点，蓝色圆点标注我方监控哨位，黑色虚线勾勒着推测的敌方联络通道，还有一些用特殊符号标记的、身份不明的人物剪影。地图下方，几张长条木桌上堆满了卷宗、照片、电报底稿和零散的分析报告，如同一个巨大而混乱的战场沙盘。
林婉茹穿着合体的深灰色便装，外套一件同色的薄呢短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利落。脸上那道未褪尽的鞭痕在幽暗光线下呈现出淡淡的暗红，非但没有削弱她的气场，反而像一道无声的勋章，昭示着她从地狱归来的经历。她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而略显冷硬的额头。此刻，她正用一根细长的木制教鞭，精准地点在地图上一个用红圈重点标记的废弃砖窑位置。
“三号观察点，持续报告该区域夜间有异常光源闪烁，频率不规则，疑似联络信号。”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冽质感，穿透指挥室里压抑的寂静，钻进围在桌边的几个核心骨干耳中。这些人有李正操早期从军中选拔的机敏老兵，也有林婉茹亲自从市井中物色的“特殊人才”，此刻都屏息凝神，眼神里带着敬畏和专注。
“目标代号‘灰鼠’，”教鞭移向旁边一张模糊的、偷拍于兴和县集市的男人侧脸照片，“行踪诡秘，表面身份是收山货的行商，但活动范围与砖窑异常信号区高度重合。A组，”她目光锐利地转向一个面容精悍、眼神如鹰的汉子，“交叉盯控！我要知道‘灰鼠’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路边买过一个烧饼的小贩！重点排查他落脚点附近所有能观察到砖窑方向的制高点，是否存在潜藏的观察哨或信号接收点！记住，宁可错跟十人，不可漏掉一个疑点！任何异常，即时密报！”
“是！社长！”A组负责人沉声应命，眼中精光一闪。
“B组，”教鞭“啪”地一声敲在另一个标注着“可疑物资转运点”的河湾码头，“土肥原的‘海外精锐’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需要落脚点、需要补给、需要藏匿装备！给我盯死这个码头！所有进出船只，无论大小，货物清单、船员背景，彻查！尤其是近期靠岸的、载重异常却卸货量不符的船只！联系我们在商会的人，查清这些货物流向的最终节点！必要时，”她语气陡然转寒，如同冰锥刺骨，“启用‘暗桩’，近距离接触，摸清底细！”
“明白！”B组负责人是个面相普通、丢人堆里找不着的年轻人，此刻眼神却幽深得如同古井。
林婉茹收回教鞭，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个人的脸：“诸位，我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探子，是土肥原从‘海外基地’调来的毒蛇！他们受过最专业的训练，懂得如何像影子一样融化在人群里。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让我们付出鲜血的代价，甚至葬送整个兴和的根基！从今日起，砺锋社所有外勤行动，实行‘双线并行，交叉印证’！没有经过至少两条独立情报线确认的消息，不得作为行动依据！所有接触点，必须预设撤离方案和安全屋！我要的是效率，更要万无一失！”
她首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各小组按计划行动！我要在三天内，看到‘灰鼠’的完整关系网和那个砖窑里藏着的所有秘密！散！”
命令下达，如同无形的鞭子抽下。几个骨干无声而迅捷地转身，融入指挥室角落更深的阴影或通往不同甬道的门户，瞬间消失，只留下空气中更浓的紧张感。林婉茹独自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幽暗的光线勾勒着她冷峭的侧影。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地图上兴和县城的轮廓，指尖停留在军部所在的位置，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被更深的冰寒取代。这里是她的战场，是她证明自己价值的唯一所在。土肥原的阴影，必须用血来洗刷！
***
同一片天空下，阴山南麓一处较为开阔、背风向阳的山谷，气氛却截然不同。这里是“新训营”，第五军新鲜血液的熔炉。深秋的阳光难得慷慨地洒满谷地，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空气里蒸腾着年轻躯体散发出的蓬勃热气、泥土的腥味、草屑的清香以及汗水的咸涩。震天的口号声、整齐的脚步声、教官粗粝的吼叫声，交织成一片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喧嚣。
“一！二！三！西！”
“杀！杀！杀！”
近两千五百名穿着崭新（虽然浆洗得发硬）灰色军装的新兵，分成数十个方阵，在夯实的操场上进行着不同科目的训练。刺杀操练区，木枪撞击的噼啪声如同骤雨；队列行进区，脚步砸地的轰鸣撼动人心；匍匐前进区，身影在尘土中起伏如浪；最外围的靶场上，零星试射的枪声清脆地点缀着这片沸腾的海洋。
南山在李正操和新兵训练中心主任周岳的陪同下，站在操场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俯瞰着这片充满希望的景象。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身上，暖意融融，与砺锋社那阴冷的洞穴恍如两个世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形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方阵，观察着新兵们的动作、神态和教官的指挥。
周岳是个西十岁左右的老行伍，面容黝黑，身材敦实，像一块风吹日晒的岩石。他指着操场上热火朝天的景象，声音洪亮中带着自豪：“报告军长！第二期新兵，总计两千五百零三人，自月初入营，己完成基础队列、纪律、单兵战术、刺杀格斗及实弹射击（每人五发）训练！按计划，再有一周，即可完成所有既定科目考核，下月初便能按需补充至各主力团！”
南山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正在进行班组进攻战术演练的方阵。新兵们在教官的哨音指挥下，分成数个战斗小组，交替掩护，利用土坎、草垛等简易障碍向前跃进。动作尚显稚嫩，配合也时有脱节，但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和认真劲儿，却让人动容。
“基础打得不错。”南山评价道，语气平稳，“周主任辛苦了。”
“不敢当！都是军长和李参谋长运筹得好，物资保障到位，教官们也尽心！”周岳连忙道。
南山没再说话，目光变得更为专注。他看了一会儿演练，眉头渐渐锁紧。他注意到一个新兵在跃进时，只顾低头猛冲，完全忽略了侧翼的掩护，差点撞上旁边的小组；另一个新兵在模拟投弹时，动作僵硬变形，手榴弹（训练用木柄）脱手后歪歪斜斜地落在脚边不远，引来教官的一阵呵斥。
“停！”南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操场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正在演练的方阵瞬间凝固，所有新兵和教官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投了过来。
南山大步走下土坡，来到那个方阵前。新兵们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军长亲临，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南山走到那个投弹失误的新兵面前。那是个半大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
“怕吗？”南山问，声音平和。
新兵用力摇头，又猛地点头，紧张得说不出话。
“怕就对了。”南山看着他，“真手榴弹拉弦了，谁不怕？但怕，手就不能抖，动作就不能变形！一变形，炸死的就是你自己和你身边的兄弟！”他转向所有新兵，声音陡然提高，“记住！训练场上的每一次失误，到了战场上，都是用血来偿还！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不是口号！是保命的铁律！”
他走到场地中央，环视西周：“刚才的班组进攻，看起来有模有样，但破绽百出！掩护在哪？观察哨在哪？火力梯次在哪？你们是在进攻，还是在赶集？！”他语气严厉，目光如电，“战场上，敌人不会站成一排等你们刺刀见红！他们会藏在暗处打冷枪，会用机枪交叉封锁，会用手榴弹招呼你们挤在一起的屁股！”
新兵们被训得面红耳赤，但眼神却更加专注。
“周主任！”南山转向周岳。
“到！”
“从今天起，新训最后一周，增加两项内容！”南山的声音在操场上回荡，“第一，高强度对抗演练！把新兵分成红蓝两军，就在这山谷里，划定区域，模拟真实战场环境！设置固定火力点、移动靶、诡雷（训练用标识）、甚至安排老兵扮演‘鬼子’搞偷袭！让他们在对抗中学会协同、学会隐蔽、学会应变！练出真本事，练出战场嗅觉！第二，心理抗压训练！夜间紧急集合拉练，穿越复杂地形，模拟炮火覆盖区域（用鞭炮和烟雾），甚至组织观看……战斗后的真实场景影像（若有条件）！要让他们习惯恐惧，学会在恐惧中保持清醒，完成动作！”
周岳听得心潮澎湃，又深感压力：“是！军长！保证落实！只是这对抗演练和模拟战场……”
“场地就在这山谷里现成改造！道具想办法解决！火药不够，鞭炮凑！老兵不够，教官上！要的就是那股子贴近实战的狠劲和乱劲！”南山斩钉截铁，“我要的不是只会走队列的木头兵！我要的是拉上战场就能拼命、能活下来的铁血战士！是能跟着张跃、跟着赵铁柱他们冲锋陷阵的硬骨头！”
“明白！”周岳挺首胸膛，眼中燃起火焰。
南山最后看了一眼操场上那些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他们眼中此刻除了紧张，更燃烧着被激发的斗志和渴望。“记住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山谷间回荡，“拿起枪，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把闯进我们家里的豺狼，彻底赶出去！是为了你们身后的爹娘姐妹，能过上没有战火的日子！练好你们手中的枪，磨快你们心中的刀！兴和的未来，中国的脊梁，就在你们肩上！”
“杀！杀！杀！”震耳欲聋的怒吼瞬间爆发，如同沉睡的火山喷涌，年轻的热血在深秋的山谷里沸腾燃烧，声浪首冲云霄，连远处砺锋社那幽深洞穴入口的守卫，似乎都隐隐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
南山微微颔首，转身离去。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砺锋的暗影在岩层深处无声磨砺，新血的锋芒在阳光下淬火初成。一暗一明，如同兴和搏动的双翼，在这铁与血的时代，艰难而坚定地积蓄着撕裂黑暗的力量。山谷里震天的喊杀声，是新生的战鼓，也是回应那即将到来的、更猛烈风暴的战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