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笼罩在初冬第一场细密的雪霰里。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细碎的冰晶被阴冷的风卷着,抽打在脸上,带来针刺般的寒意。街道两旁的槐树只剩下狰狞的枯枝,在灰白的天幕下伸展,如同无数绝望的手臂。空气中弥漫着燃烧劣质煤块散发的呛人硫磺味,混合着湿冷的泥土气息。南振国缩了缩脖子,拉低头上那顶油腻发亮的破毡帽,帽檐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他身上裹着一件打着补丁、沾满可疑油污的灰布棉袄,肩上斜挎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褡裢,里面鼓鼓囊囊塞着些针头线脑、劣质胭脂水粉和几块硬邦邦的麦芽糖。脚下蹬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棉鞋,每一步都深陷在刚铺上一层薄雪、又被行人踩得泥泞不堪的街道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他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小木车,车上用油布盖着些不值钱的杂货。这副行头,加上他刻意佝偻的身形和粘在唇上、下巴上那几缕用劣质胶水和粗硬马鬃做的假须,活脱脱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货郎。
东北大学那巍峨的俄式风格拱形大门出现在视野尽头。铁艺大门紧闭,只留着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角门。门楣上“东北大学”几个鎏金大字在铅灰色的天光下也显得黯淡无光。门口石阶上,一个穿着臃肿旧棉袄、戴着一顶破旧狗皮帽子的干瘦老头,正抱着一个长长的铜烟袋锅子,缩在门房里避风。他眯缝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旱烟,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气味在湿冷的空气里格外刺鼻。他浑浊的目光像两把迟钝的刀子,懒洋洋地刮过每一个试图靠近校门的人。
南振国推着他的破车,故意让轱辘碾过一块冻硬的石头,发出更大的声响,脚步蹒跚地靠近角门。他清了清嗓子,故意让声音变得沙哑粗粝:“老哥…行行好,天儿冷,讨碗热水暖暖身子?顺带…卖点零碎,换口嚼裹儿…” 他挤出讨好的笑容,脸上的假须随着肌肉牵动,显得有些僵硬。
门房老头眼皮都没抬,只是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浊的烟雾,那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灰白,久久不散。“校有校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
“老哥,通融通融呗?” 南振国凑近一步,从褡裢里摸索出一小包劣质烟丝,讨好地递过去,“抽这个,劲道足!”
老头终于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南振国那张涂着锅灰、粘着假须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没有接烟丝,反而深深吸了一口自己的旱烟,烟锅里的火光猛地亮了一下,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和那双深陷、却异常锐利的眼睛。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皮相的审视,让南振国心头微微一凛。
“后生,” 老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淹没在呼啸的风声里,却清晰地钻进南振国的耳朵,“听我一句劝,这地方…邪性。没事儿,别往里凑。” 他顿了顿,又狠狠吸了一口烟,目光飘向校园深处那几栋被雪霰模糊了轮廓的灰色建筑,“前阵子…就南边宿舍楼,烧了!烧了个底儿掉!一个学生娃…铺盖卷儿都烧没了…” 他摇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和恐惧,“那孩子…可惜了了…”
南振国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南山!烧了?铺盖卷儿都没了?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这初冬的风雪更刺骨。
老头浑浊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南振国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他咂吧了一下嘴,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飘忽:“怪事啊…后生…你这眉眼…我怎么瞧着…那么像…那么像那个被烧没了铺盖卷儿的…‘死人’呢?”
“死人”两个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扎进南振国的耳膜!他脸上的假须似乎都僵硬了,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他强自镇定,扯出一个更难看的笑容:“老哥说笑了…天底下像的人…多了去了…” 他不敢再多停留,推起吱呀作响的破车,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大门,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老头那句“死人”和“烧没了铺盖卷儿”的话,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脑海里,在风雪中发出嘶嘶的冷响。
* * *
他不能走。南山的下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心。他推着车,沿着高大的围墙,在泥泞和薄雪中艰难地绕到校园后方。这里更显荒僻,围墙内是一片光秃秃的杨树林,围墙外则是堆满垃圾和残雪的荒地。寒风在光秃的枝桠间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枯叶,打着旋儿。
南振国观察片刻,确定无人。他迅速将破车和褡裢塞进一堆半人高的枯草丛里,用积雪和枯枝草草掩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似乎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焦灼。他后退几步,猛地一个冲刺,左脚踏在围墙一块凸起的砖石上,双手如铁钩般死死攀住冰冷湿滑的墙头!右膝的旧伤在用力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牙关紧咬,硬生生将身体拽了上去!墙头上的积雪被他扑簌簌地带落。他翻过墙头,身体重重地落在围墙内松软的、积着薄雪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点。
校园里比外面更显空旷死寂。俄式建筑群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投下巨大的、沉重的阴影。积雪覆盖的小径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广场上盘旋。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书卷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息,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南振国拉低毡帽,尽量避开主干道,沿着建筑背阴面,踩着无人清扫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学生宿舍区的方向摸去。心跳如擂鼓,每一次落脚都小心翼翼,仿佛踩在薄冰之上。老头那句“死人”的判词,像不散的阴魂,缠绕在他身后。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拐进一栋相对陈旧的宿舍楼。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劣质煤烟、汗馊味和隔夜饭菜混合的难闻气味。墙壁斑驳,贴着褪色的标语和残破的通知。他走上二楼,木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走廊尽头,208房间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的光和一股浓烈刺鼻的劣质烧酒气味。
南振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记得,那是李洋的宿舍!他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扑面而来!房间里凌乱不堪,地上散落着空酒瓶、揉皱的废纸、吃剩的花生壳。靠窗的一张床上,被褥凌乱地堆着。一个人影佝偻着背,背对着门,坐在床沿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桌子前。桌子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火苗如豆,将那人佝偻的身影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而扭曲的晃动黑影。他手里还攥着一个半空的酒瓶,正对着瓶口,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南振国喉咙发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背影虽然颓唐佝偻,但轮廓依稀可辨——李洋!他活着的兄弟!
“李洋?” 南振国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碎裂声骤然炸响!李洋像是被电流狠狠击中,整个人猛地一颤!他手中的酒瓶脱手飞出,狠狠砸在对面的墙壁上,玻璃碎片和浑浊的酒液西散飞溅,淋湿了斑驳的墙皮,也溅了他自己一身!浓烈的酒气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
李洋以一种极其僵硬、如同生锈机器般的速度,一寸一寸地扭过头来。煤油灯昏暗的光线照亮了他那张脸——眼窝深陷,布满通红的血丝,脸颊瘦削得颧骨高高凸起,下巴上胡子拉碴,嘴唇干裂泛白。整张脸呈现出一种长期酗酒、失眠和巨大恐惧折磨下的灰败死气。当他浑浊、布满血丝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门口那个戴着破毡帽、粘着假须的“货郎”脸上时,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惊愕,最后…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如同见了地狱恶鬼般的恐怖所吞噬!
“啊——!!!” 一声非人的、充满惊骇与绝望的尖叫从李洋干裂的喉咙里撕裂而出!他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从破凳子上向后猛地栽倒,狼狈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但他根本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蹬爬,身体死死抵住冰冷的床沿,仿佛要钻进床底下去!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南振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
“鬼…鬼啊!别…别过来!” 李洋的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崩溃的恐惧,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阻挡什么,“滚开!滚开!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 他语无伦次地哭嚎着,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南振国一把扯下头上的破毡帽和脸上那滑稽又扎人的假须,露出原本的面容。他一步跨进房间,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可能投来的视线。“李洋!是我!南山!我没死!看清楚!” 他压低声音吼道,声音里带着急切和一丝被误解的痛楚。
“南…南山?” 李洋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死死盯着南振国那张虽然沾着锅灰却无比熟悉的脸,浑浊的眼中惊骇未退,却又涌起巨大的、近乎疯狂的困惑和一丝渺茫的希冀,“不…不可能!你死了!他们说你被…被军法处枪毙了!骨灰…骨灰盒都送到队里了!就摆在营房门口!白纸黑字写着你的名字!我们都…我们都看见了!” 他嘶吼着,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
“那是假的!” 南振国上前一步,蹲下身,一把抓住李洋冰冷颤抖的肩膀,用力摇晃,“李洋!看着我!我是活的!我没死!那是有人要灭口!是陷害!”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肩膀上传来的真实触感和温度,终于让李洋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开始松动。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摸烧红的烙铁般,碰了碰南振国的胳膊,又猛地缩回,随即再次用力抓住,感受着那真实的血肉和温度。几秒钟死寂的确认后,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悲恸猛地冲垮了他!
“老南!真是你!真是你啊!” 李洋猛地爆发出一声嚎啕,像一头受伤的孤狼,他不再后退,反而用尽全身力气扑了上来,双手死死揪住南振国那件肮脏的棉袄衣领!力道之大,勒得南振国几乎喘不过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南振国的脸,泪水混合着鼻涕汹涌而下,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宣泄:“你个王八蛋!你没死!你没死为什么不早说!我们都以为你…以为你…你知道我…我们…呜呜呜…”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了太久、如同决堤洪水般的嚎啕大哭,身体在南振国怀里剧烈地抽搐着。劣质烧酒的浓烈气味和他身上散发的汗馊味、绝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冲击着南振国的感官。
南振国任由他揪着衣领,承受着他失控的情绪和力量。他能感觉到李洋身体的剧烈颤抖,那是长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后的崩溃。他拍着李洋的后背,声音低沉而有力:“过去了,兄弟,我回来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沈佳欣呢?南山呢?还有你…怎么变成这样?”
李洋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松开了紧攥衣领的手,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眼神依旧涣散,但狂乱的情绪似乎稍稍平息。他抓起地上一个还没完全摔碎的酒瓶,对着瓶口又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酒精的辛辣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起。
“咳咳…沈…沈佳欣?” 李洋抹了一把脸,酒气和刚才的情绪宣泄似乎让他陷入了某种麻木的晕眩状态,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他嘿嘿地低笑起来,那笑声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显得异常诡异和凄凉,“她…没了…早就没了…”
南振国的心猛地一沉:“什么叫没了?说清楚!”
“退学…呵呵…退学…” 李洋晃着酒瓶,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角落的蛛网,“警察厅…陈奉璋…那个狗日的…亲自带人来学校办的…阵仗大着呢…盖着大红戳子的公文…校长连个屁都不敢放…当天…当天就把她的学籍档案…全封了…人也…带走了…说是…说是涉及什么…什么…机密案件…呸!” 他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带着酒气飞溅,“狗屁机密!就是…就是…”
他打了个酒嗝,眼神更加迷离,声音也变得含混不清,仿佛在自言自语:“王妍妍…嘿嘿…王妍妍那会儿…可风光了…总往…往日语系那栋小白楼里钻…打扮得…跟个东洋婆子似的…花枝招展…小皮鞋…咯咯咯…响得…整条走廊都听得见…和那个…那个叫什么…佐藤的鬼子教员…有说有笑…亲热着呢…呸…汉奸胚子…”
南振国瞳孔骤然收缩!日语系!佐藤教员!王妍妍频繁出入?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沈佳欣被警察厅陈奉璋亲自办理退学,神秘消失;与此同时,王妍妍却与日语系的日本教员打得火热!这绝非巧合!李洋醉醺醺的话语,像一块沉重的拼图,“咔哒”一声,狠狠嵌入了那半张“大和烟草”烟标所指向的、充满阴谋的图景之中!王妍妍那张看似天真无邪的脸,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光下,骤然变得阴森而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