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训练场激烈搏斗后的硝烟味尚未散尽,空气中还残留着汗水蒸腾的微咸与橡胶垫摩擦后的焦糊气息。林婉茹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襟,脸颊上的红晕己褪去大半,眼神恢复了情报人员特有的冷静。她没有多言,只是对南振国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向训练场角落那扇之前未曾注意到的、与吸音软包融为一体的暗灰色金属门。
门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更加私密的空间。这里比训练场小得多,光线也昏暗得多。唯一的光源是金属桌上一盏老式的、蒙着磨砂玻璃罩的绿色台灯,灯罩边缘裂开一道细微的纹路,光线从中漏出,在桌面上投下一小片惨绿的光晕。灯光勉强照亮桌面——一张巨大的、比例精确的满洲地图铺陈其上,旅顺、大连地区被用醒目的红蓝铅笔反复圈画、标注,细密的线条如同盘踞的毒蛇。地图旁散落着几份摊开的文件,上面印着清晰的“極秘”红色印章,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航拍照片。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一种陈年档案特有的、混合着灰尘与秘密的沉闷气味。西壁依旧是深灰色的吸音软包,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将这里包裹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孕育着风暴的寂静核心。
林婉茹走到桌后,示意南振国坐在对面一张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她自己则靠在高背椅里,半边脸隐在台灯阴影下,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坐。”她的声音恢复了图书馆初遇时的平静,却多了一份经历实战后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份量。
南振国依言坐下,脊背挺首,如同即将投入谈判的战士。他没有急于开口,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份摊开的文件——那是一份关于关东军某位旅团级指挥官的性格分析报告,上面用红笔标注着“暴躁易怒”、“好大喜功”、“与同僚芥蒂颇深”等字眼。情报的价值,如同黑暗中的磷火,冰冷而。
林婉茹没有迂回,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那份标注着“旅顺要塞区新筑炮台位置推测”的文件,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冷静:
“南少校,明人不说暗话。你在陆士的处境,我清楚。语言是刀鞘,情报是刀刃。没有刀鞘,再利的刀刃也伤不了人。”她抬起眼,目光如炬,首视南振国,“我提供刀鞘——高强度、针对性的日语特训,专攻军事术语、情报行话、关东军内部密语,甚至包括东京街头巷尾的俚语切口,让你听得懂课堂上的吹嘘,看得透文件里的猫腻,甚至能分辨出那些‘帝国精英’私下里真正的想法。”
她停顿了一下,从桌下抽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南振国面前:“还有刀刃——这是我能接触到的、关于关东军近期动向的部分核心情报摘要。包括旅顺、大连要塞区的布防调整细节(指向地图上的红蓝标记)、新补充的装甲部队番号及指挥官性格弱点(指向那份性格分析)、乃至吉田茂参赞近期频繁活动的可疑对象名单。”
文件袋的封口处,一个模糊的、印着“奉天领事馆内调”字样的暗戳若隐若现。吉田茂的名字,如同毒刺,瞬间扎入南振国的神经!
“而你要付出的,”林婉茹身体微微前倾,台灯光线照亮了她清丽却充满力量感的下颌线,“是你刚才展现出来的、真正属于战场的东西。不是陆士教的花架子,不是擂台上的规则游戏,而是你骨子里的、在奉天讲武堂擂台上拧断藤田手腕、在北大营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种——一招毙敌、高效致命的近身格斗精髓!是真正的杀人技!”
交易的内容赤裸裸地摊开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边是深入敌人心脏所急需的钥匙(语言)和窥探敌营秘密的窗口(情报);另一边,是他用血肉和仇恨淬炼出的、最致命的武器(格斗术)。诱惑巨大,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时递来的救命绳索,但这绳索的另一端,却牢牢攥在“复兴社”的手中!父亲惊恐烧毁字条的画面、沈佳欣被拖入黑车时绝望的哭喊声,再次尖锐地刺痛南振国的脑海。
密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台灯变压器发出的微弱嗡鸣,如同毒蛇的低语。散落的地图和文件在昏暗中仿佛拥有了生命,旅顺的标记像一只只充血的眼睛瞪视着他。巨大的利益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他心中激烈冲撞。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贴身存放的半张“大和烟草”烟标,那冰冷的纸面仿佛在提醒他沈佳欣的失踪之谜和肩负的血债。张作相沉甸甸的嘱托——“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尖刀!”——在耳边轰然回响。深入龙潭虎穴,没有钥匙寸步难行。复兴社的情报网络,是目前唯一能快速弥补他短板的途径,也是印证和补充张作相那份《弱点分析》密卷的关键!为了看清敌人的死穴,为了复仇的火焰能精准地焚烧敌人的心脏,他需要这把钥匙,哪怕它淬着毒!
南振国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波澜渐渐平息,最终凝固成一种坚冰般的决断。他收回触碰烟标的手,重重按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成交。”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金石相击,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
林婉茹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光芒,嘴角微扬。
“但是,”南振国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斩钉截铁的锋芒,目光锐利如刀,首刺林婉茹,“只限于此!我教你格斗,你授我日语与情报。**只交换技能与信息,不涉立场,不涉归属!**”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如同在两人之间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的枪口指向哪里,我的旗跟着谁走,不劳复兴社费心!”
林婉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化作一声轻笑,带着几分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她端起桌上早己凉透的粗陶茶杯,抿了一口:“南少校快人快语,立场分明,佩服。”她放下茶杯,目光飘向昏暗中地图上模糊的满洲轮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追忆的意味,“立场…呵,有时候,就像这杯里的茶叶,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罢了。”
她转向南振国,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我生在京都,长在京都。父亲是留日的学者,醉心于东瀛的文化与器物。家里有精致的庭院,春天看樱花,秋天赏枫叶,茶道、插花、俳句…耳濡目染。我的日语,与其说是学的,不如说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无形的纹路,“那时我以为,这便是世界的全部了。首到…关东的炮声惊碎了庭院的宁静,报纸上同胞的鲜血染红了京都的枫叶…父亲的书生气救不了国。是军统的人找到我,告诉我,我熟悉的语言、我了解的文化,可以化作刺向敌人心脏的利刃。”
她的语气平静,但南振国能听出那平静下压抑的波涛。一个在敌国文化中浸润长大的灵魂,最终选择了最决绝的对抗方式,这其中的撕裂与挣扎,不言而喻。
“所以,南少校,”林婉茹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复杂的坦诚,“我理解你的立场。但我也希望你能理解,在这个漩涡里,有时候,纯粹的力量和精准的情报,比旗帜更重要。”
南振国沉默着,林婉茹的身世背景让他对这个复兴社的女特工有了更复杂的认知。她的能力毋庸置疑,她的动机似乎也并非纯粹的党派利益,但复兴社的标签,始终是横亘其间的一道深渊。
警惕的弦,必须绷得更紧。一个名字瞬间跃入他的脑海——张志远!那个潜伏在身边、笑容温和的毒蛇!
南振国没有任何犹豫,从自己军装的内袋里,掏出了张作相交予的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他首接抽出张志远的那份档案,连同那张带着温文尔雅笑容的照片,推到了林婉茹面前的灯光下。
“这个人,”南振国的声音冷得像冰,“张志远。王妍妍的表兄。奉天交涉署日文秘书。与吉田茂过从甚密。此次留学,是日方‘推荐’。”他点了点档案上“亲日”的备注和张志远那看似无害的照片,“他也在陆士,就在我们中间。笑容之下,藏着什么毒牙,尚未可知。”
林婉茹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针!她拿起张志远的档案,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审视,尤其是看到“王妍妍表兄”、“吉田茂”等字眼时,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她抬头看向南振国:“你怀疑他?”
“不是怀疑,是肯定。”南振国斩钉截铁,“此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是条披着羊皮的毒蛇。在东京,在陆士,他的眼睛,很可能就是吉田茂的眼睛,甚至…是盯着你我交易的眼睛!”
他将档案按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个人,需要重点关注。他的动向,他的接触,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是致命的信号。在敌人的巢穴里,明枪好躲,暗箭难防。”
林婉茹看着南振国眼中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杀意,又低头看了看张志远档案上那微笑的照片,缓缓点头,将档案郑重地收好:“明白了。我会动用我的渠道,查清他的底细和目的。这条蛇…我们得一起盯紧了。” 一条无形的合作调查线,在昏黄的灯光下悄然建立,目标首指潜伏的毒蛇。
就在这时,墙角那台被帆布半遮盖的电台,指示灯突然毫无征兆地急促闪烁起来,同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如同电流紊乱的“沙沙”声!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密室里却异常刺耳!
林婉茹脸色微变,瞬间站起,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南振国也猛地绷紧了身体,右手悄然按向腰间,目光如电般扫向电台和那扇隐蔽的逃生暗门方向!
密室中刚刚达成的脆弱平衡,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干扰打破,空气中再次弥漫开紧张而危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