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士巨大的花岗岩阅兵场,此刻被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窒息的喧嚣所充斥。高亢、嘹亮到近乎刺耳的军乐声,由铜管乐器奏响的《拔刀队》进行曲,如同无形的巨浪,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鼓膜,在空旷的场地上空反复回荡、叠加,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强制力。无数面巨大的日章旗,在初夏灼热的阳光下,如同凝固的血块,垂挂在旗杆、楼宇和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两侧,纹丝不动。空气被阳光烤得滚烫扭曲,弥漫着皮革、汗水、尘土和劣质发蜡混合的燥热气息。
数千名剃着青皮寸头、身穿笔挺土黄色军装的学员,如同被精心排列的棋子,以最标准的“跨立”姿势,钉在毫无遮拦的阅兵场上。汗水顺着鬓角、脖颈肆意流淌,浸透了后背,紧贴着皮肤,布料下的身体在高温下蒸腾着热气,却无人敢有丝毫晃动。台上,将星闪耀的教官团端坐如山,神情肃穆而倨傲。台下,受邀观礼的各界代表、外交人员,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中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算计。整个场面盛大、庄严、秩序森严,却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虚伪——这是军国主义机器精心锻造的仪式,为即将奔赴侵略战场的屠夫们披上荣耀的华服。
“预科士官候补生,南振国!”
名字被扩音器清晰地播报出来,在震耳欲聋的军乐间隙,显得格外突兀。南振国应声出列,动作标准利落,如同绷紧的弓弦被瞬间释放。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踏上铺着猩红地毯的台阶,走向主席台中央。深灰色的东北军将校呢制服在土黄色的海洋中格格不入,肩上的两颗银星在烈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引来台下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有日本学员毫不掩饰的敌视与轻蔑,有其他中国留学生混杂着羡慕与疏离的复杂情绪,也有观礼席上某些人深沉的审视。
教育总监,一位佩戴着中将军衔、神情刻板如同花岗岩的老将,面无表情地将一份象征毕业证书的硬质卷轴递到南振国手中。卷轴用烫金字体书写,沉甸甸的。
“南学员,成绩优异,尤擅战术推演、步兵指挥。望尔秉持武士精神,为帝国、为天皇陛下尽忠职守!” 教育总监的声音干涩冰冷,如同宣读一份判决书,公式化的褒奖下是根深蒂固的疏离。他身旁负责教务的军官,则用毫无感情的语调补充着冰冷的数字:“学科综合评定:优。战术推演:首席。步兵指挥:首席。日语运用:精通。” 每一项评定都如同冰冷的钢印,烙在这份充满讽刺的“荣誉”之上。
南振国接过卷轴,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光滑的纸面。他挺首脊梁,朝着台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无可挑剔,眼神却如同深潭,平静无波,倒映着台上将星闪耀的傲慢和台下那一片刺目的土黄。没有人能窥见他心中奔涌的岩浆——这一年,他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将陆士传授的每一个战术细节、每一套操典规范、每一次思想灌输都拆解、剖析、烙印在脑海。日军的作战体系、指挥逻辑、狂热的“玉碎”精神、对后勤的致命轻视、新式装备的优缺点、乃至那些教官在课堂上宣扬“满洲特殊权益”时唾沫横飞的丑态……所有的“刀法”与“死穴”,都己了然于胸!他手中的卷轴,不是荣耀的证明,而是洞悉豺狼心脏的解剖报告!日语早己融入血液,成为他伪装与聆听敌人心跳的利器。这柄被敌人锻造的利刃,己然淬火完成,即将归鞘,只待指向锻造它的主人!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台下队列前排。张志远正站在那里,脸上洋溢着与周围狂热气氛完美融合的、谦逊而得体的微笑。当教育总监念到他的名字时,他出列的动作甚至带着一丝夸张的恭敬。
“预科士官候补生,张志远!成绩优异,深谙日满亲善之道,为增进两国学员情谊,贡献卓著!特予嘉奖!”
掌声明显比刚才热烈了几分,尤其是来自日方教官和部分亲日代表的区域。张志远谦卑地躬身,双手接过一枚特制的“日满亲善”银质徽章,脸上笑容更盛,目光扫过台上时,甚至刻意在南振国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那是一种混合着得意、挑衅和阴冷算计的笑容。
南振国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如同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毒蛇的表演,终有落幕之时。他握紧了手中的卷轴,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真正的使命。
* * *
入夜。东京的霓虹再次亮起,却照不进下町区更深邃的褶皱。南振国按照林婉茹通过极其隐秘渠道传递的信息,如同幽灵般穿梭在迷宫般的小巷里。墨香斋的据点暴露后,复兴社的触角缩回了更黑暗的角落。
新的联络点,在一栋紧邻嘈杂铁道线、摇摇欲坠的三层木造“长屋”(廉价公寓)顶层。楼梯狭窄陡峭,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坍塌。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隔夜饭菜的馊味、婴儿的啼哭和醉汉的呓语,混合成底层挣扎的浑浊气息。顶层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剥落的木门。
南振国按照约定的节奏,轻轻叩响门板。
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林婉茹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似乎清减了些许,穿着一身毫无特色的深灰色工装,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不施脂粉,只有那双眼睛,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明亮锐利,却难掩一丝疲惫和凝重。
“进来。”她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喧嚣。房间极其狭小,不足十平米。屋顶低矮,倾斜的瓦顶几乎要压到头顶。唯一的窗户被厚厚的黑色绒布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在缝隙里透出几丝外面铁道信号灯闪烁的红绿光芒,如同鬼魅的眼睛。屋内陈设简陋到极点:一张行军床,一张瘸腿的旧木桌,一把椅子。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火苗如豆,是唯一的光源,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煤油燃烧的气味、旧木头的霉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紧张感。这里比墨香斋的地下据点更加逼仄、压抑,如同风暴眼中最后的避难所。
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没有寒暄,没有茶水。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南振国走到桌前,从贴身处取出一个用油纸和防水布反复包裹、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金属盒。盒子冰冷沉重。他将盒子轻轻放在桌上,推向林婉茹。
“这是你要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林婉茹没有立刻去拿,目光落在金属盒上,眼神复杂。她当然知道里面是什么——这是南振国这一年在陆士这座帝国熔炉中,用生命和意志淬炼出的最核心、最致命的情报结晶!关于日军编制、战术偏好、后勤致命漏洞、旅大要塞新布防推测、重要将领性格弱点分析、以及日本国内右翼思潮和青年军官激进化倾向的详尽报告!每一页纸,都浸透着风险与洞察。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盒,感受着其沉甸甸的分量。她抬起眼,看向南振国,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东西,我会用命送出去。你……何时动身?”
“明天傍晚的船。”南振国回答得干脆利落。
林婉茹的手指在金属盒上无意识地着,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张志远……他拿了日方的‘表彰’,尾巴翘得很高。吉田茂亲自出席了他们的庆功宴。他近期接触的人员名单,我整理了一份,夹在你的情报摘要后面了。此人……回到东北,必是心腹大患,务必小心。”
南振国点点头,眼神冰冷。毒蛇的动向,他从未放松警惕。吉田茂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张志远。
“还有……”林婉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沪上那边……我们新设的联络点,刚启用就遭到了七十六号的毁灭性打击。损失……很大。”她没有看南振国,目光落在煤油灯跳跃的火苗上,“敌人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你回去的路,恐怕不会平静。张志远这条毒蛇,或许只是第一关。”
沪上!联络点毁灭!这两个信息如同冰锥,再次狠狠刺入南振国的心脏!那封匿名信、沈佳欣的失踪、复兴社的介入……混乱的线索如同乱麻,缠绕着“沪上”这个关键词。林婉茹此刻提及,是警告,是关切,还是……又一次试探?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知道了。”他沉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波澜。
昏暗的灯光下,两人相对无言。狭小的阁楼里,离别在即的沉重感混合着未散的硝烟味和未来的凶险,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沉默的身影在低矮倾斜的天花板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剪影,如同两柄即将分离、却背负着相同沉重使命的归鞘之刃。窗缝外,一列火车轰鸣着驶过,震得小阁楼簌簌发抖,汽笛声悠长而苍凉,撕裂了东京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