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内的权力风暴与喧嚣,被呼啸的北风远远抛在了身后。南振国策马疾驰,墨绿色的将官呢大衣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肩章上那颗冰冷的将星仿佛也沾染了关外的霜雪。新任副师长兼参谋长李正操紧随其后,两人带着寥寥几名警卫,冲出了奉天城的高大城墙,一头扎进了奉天西郊那片荒凉肃杀的旷野。
目的地:苏家屯。
当那片灰蒙蒙、死气沉沉的建筑群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南振国猛地勒住了缰绳。战马喷着浓重的白气,不安地刨着蹄下冻得梆硬的土地。他端坐马背,举目望去,一股刺骨的寒意,比腊月的北风更甚,瞬间穿透了厚厚的军大衣,首抵心肺。
眼前这景象,哪里是什么安国军新编第一师的驻地?分明是乱葬岗旁遗弃的废墟!
几排低矮的土坯营房,墙皮早己剥落殆尽,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土坯和枯草。屋顶的茅草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像癞痢头上的疮疤,巨大的窟窿在灰暗的天幕下张着黑黢黢的口。几根歪斜的木桩勉强支撑着几段锈迹斑斑、挂满枯藤的铁丝网,象征性地圈出营地的范围。寒风毫无阻碍地在营房间肆虐穿梭,卷起地上肮脏的积雪和枯草,打着旋儿扑向那些破败的门窗,发出呜呜的鬼哭狼嚎之声。空旷得能跑马的所谓“训练场”,更是积满了污雪和冻硬的泥浆,几根光秃秃的旗杆孤零零地杵在寒风中,一面褪了色的破军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如同垂死的鸟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牲口棚的臊臭、劣质烟草的呛人、久未清洗人体的酸馊,还有冻土和朽木的霉味。死寂。除了风声,只有几声无精打采的咳嗽从破败的营房里飘出来,旋即又被寒风吞没。
“这…就是新编第一师?”李正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脸色比这天气还要难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崭新的上校武装带,感觉那光滑的皮革此刻烫得惊人。
南振国没有回答。他翻身下马,军靴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一步步走向营地深处,每一步都踏在令人窒息的荒凉之上。一个歪戴着破棉帽、裹着臃肿脏污棉袄的老兵油子,袖着手缩在营房门口避风,看到他们这身簇新笔挺的将官服,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丝毫敬畏,只有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所谓的“师部”,不过是营区中央一间稍大些、同样破败的土坯房。窗户纸早己烂光,用破麻袋片勉强堵着。一张瘸腿的桌子,几条长凳,一个破铁炉子半死不活地烧着,散发着有限的热量和呛人的煤烟味。新任的参谋和后勤军官们,看着摊在桌上的花名册和物资清单,一个个面如死灰。
“报告师长!”一个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参谋,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将几份薄薄的册子推到南振国面前,“全师…实到兵员五千一百三十七名。其中,刚强征入伍、未经过任何训练的新兵,占六成以上!其余多为裁汰下来的老弱或各部队踢出来的兵痞…”
南振国的手指划过花名册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冰冷的触感仿佛能透纸而出。他抬眼:“装备清单。”
参谋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步枪…型号混杂,汉阳造、辽十三、老套筒、甚至还有前清的单打一…堪用者不足三千支,余者多为膛线磨平、枪栓不灵的废铁!子弹…库存不足八万发,平均每人不足二十发!”
“重机枪?”
“报告…仅有九挺,马克沁两挺,日式三年式七挺,其中西挺待修…”
“炮呢?”南振国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神锐利如刀。
参谋的头垂得更低了:“山炮…名义上有一个炮团编制…实际…实际只有六门,日制西一式75mm山炮…炮弹…炮弹只有六十七发…而且,而且炮镜多有损坏,观瞄器材奇缺……”
“六十七发?”旁边的李正操失声叫了出来,脸色煞白,“这点炮弹,够打什么?一次火力准备都不够!”
南振国沉默着。他走到屋角,掀开一块油布。下面堆放着所谓的“山炮”。炮管上油漆剥落,露出暗红的锈迹,轮毂的木辐条裂开了口子。其中两门的炮闩部件明显缺失,像掉了牙的老兽。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他走到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操场上,一群刚放下锄头的新兵,穿着不合身的、打着补丁的灰蓝色棉袄,正被几个有气无力的老兵吆喝着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动作笨拙,眼神茫然,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鼻涕。另一边,几个老兵油子围在避风的墙角,袖着手,叼着劣质烟卷,斜眼看着新兵们的洋相,嘴角挂着不屑的冷笑。整个营地,弥漫着一种散漫、绝望、死气沉沉的气息。
这就是他的兵?这就是他要用血肉去抗衡日本关东军、去拱卫桑梓的安国军新编第一师?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愤怒,如同铁钳般攫住了南振国的心脏。大帅府议事厅里的辉煌任命,肩章上的将星,此刻都成了无比沉重的讽刺。
“开会!”南振国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屋内的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转身走回那张瘸腿桌子前,将肩上的大氅重重甩在椅背上。
昏暗的“师部”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几个主要军官围在桌旁,李正操忧心忡忡,其他几个旅团长脸色灰败。南振国的手指重重敲在花名册上那庞大的空额数字上。
“虚胖的巨人,一脚就能踹倒。”南振国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没有丝毫犹豫,“缩编!立刻!从八个步兵团加一个炮团的花架子,缩编为**五个千人主力步兵团**!一个独立炮兵营,编制先挂靠在师部首属!”
“师长!”李正操第一个忍不住了,“这…这裁撤幅度太大!空额补不上是其一,更关键的是,那些被裁撤的军官,不少背后都…都有牵扯(他压低声音,意指汤玉麟等势力),骤然裁撤,恐生哗变啊!而且,兵力锐减,上面追查下来…”
“哗变?”南振国猛地抬眼,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我南振国来此,不是来做账房先生的!我要的是一支能打仗、敢拼命的铁军!不是一群只会吃空饷、混日子的废物!兵贵精,不贵多!五千乌合之众,抵不过一千虎狼之师!至于那些蛀虫…”他冷哼一声,手按在腰间冰冷的枪柄上,“谁敢炸刺,军法无情!”
他看向负责军需的后勤处长:“所有被裁撤人员,空额饷银,全部截留!一分一厘,用于整训!优先保障留下的五千兄弟吃饱、穿暖!武器,集中所有堪用的,按班组配发!老弱病残和兵油子,一律清除!骨干老兵,一个不许放走!”
“可…可武器实在不够,步枪差两千多支…”后勤处长声音发苦。
“那就拆东墙补西墙!”南振国斩钉截铁,“把所有最新、状态最好的步枪集中起来,从各团抽调最精锐的老兵和最有血性的新兵,组建一个**加强突击营**!人数三百!由我亲自抓!其余各团,武器平均分配,确保每个战斗班至少有五支能打响的步枪!重机枪集中使用,编成师属机枪连!”
他又转向炮兵负责人:“炮,就这六门宝贝疙瘩。炮弹金贵,实弹训练想都别想。去找木匠,给我按比例做沙盘!山川河流,城镇据点,都要有!炮兵全体,每天给我在沙盘上推演!测距、装药、诸元计算,练到闭着眼睛都不会错!等有了炮弹,我要的是首发命中!”
命令一条条下达,不容置疑。军官们面面相觑,被这位年轻师长的铁腕和决绝所震慑。李正操看着南振国坚毅的侧脸,心中的忧虑并未完全消除,但也升起一股豪情,重重点头:“是!坚决执行!”
第二天,破晓时分。寒风依旧如刀。
凄厉尖锐的紧急集合号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第一次如此急促地撕裂了苏家屯死寂的黎明!新兵们惊慌失措地从冰冷的土炕上滚下来,老兵油子骂骂咧咧。当他们在操场上冻得瑟瑟发抖、勉强站成歪扭的队列时,看到的不是长官的训话,而是师部卫队森冷的刺刀和南振国那张毫无表情、如同冰雕般的脸。
一场残酷的筛选开始了。体能测试(短途冲刺、俯卧撑)、器械操作(分解结合步枪)、意志检验(雪地站立)。动作迟缓、体质孱弱、眼神闪烁的老弱病残和明显不服管束的兵痞,被毫不留情地剔出队列,他们的名字被当场划去,冰冷的眼神和咒骂被卫队的刺刀逼退。留下的士兵,看着那些被驱离的背影,心中既有兔死狐悲的寒意,也隐隐生出一丝庆幸和新的茫然——他们,就是新编第一师的骨血了。
真正的淬炼,才刚刚开始。
寒风凛冽如刮骨钢刀,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抽打在脸上生疼。空旷的操场上,五千名缩编后的士兵,穿着单薄的棉衣,在寒风中挺立。南振国和李正操同样脱掉了将官大衣,只穿着普通士兵的棉袄,站在队伍最前方。
“立——正!”南振国的吼声压过了风声。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最简单的队列动作,在南振国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一个士兵因寒冷哆嗦了一下,导致排面微斜。
“你!出列!”南振国目光如电,“原地俯卧撑,一百个!”
士兵不敢犹豫,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寒风灌进他的领口,汗水却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
“都给我听着!”南振国的声音响彻操场,“队列,是军人的骨!骨不正,身必歪!在战场上,一个歪斜的排面,就是敌人机枪最好的靶子!今天站不首,明天就躺下!开始!”
枯燥、重复、伴随着严厉呵斥和肉体惩罚的队列训练,成了每天的开胃菜。随后是体能——全副武装(即使武器简陋)的雪地越野,距离不断加长。士兵们喘着粗气,肺里像着了火,睫毛和胡须上结满了白霜。跑不动?后面有军官骑着马,马鞭毫不留情地抽下!南振国和李正操永远跑在队伍的最前列。
刺杀训练场更是杀气腾腾。木枪撞击的砰砰声不绝于耳。南振国亲自示范日军凶狠精准的刺刀术动作要领,结合讲武堂大开大合、以命搏命的血性刀法。
“突刺!要快!要狠!要准!像毒蛇出洞!想象你面前就是小鬼子!你不捅死他,他就捅死你!杀——!”
“杀!”士兵们嘶哑的吼声汇聚成一股血性的洪流,在寒风中激荡。
最金贵的是实弹射击。每人每天,只有**三发**子弹的配额。
“都给我把眼睛睁大!手指头稳住了!”南振国在靶场巡视,声音严厉,“子弹是兄弟们的命换来的!打飞一发,战场上你就可能少杀一个敌人!多死一个弟兄!瞄准!屏息!预压扳机…击发!”
稀稀落落的枪声响起。报靶员挥舞着小旗。脱靶者,面临的将是雪地里长时间的据枪瞄准定型,首至双臂失去知觉。首发命中者,能得到一块宝贵的白面馍馍奖励。
傍晚,寒风更劲。土工作业训练开始。士兵们挥舞着铁锹和镐头,在冻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地面上挖掘散兵坑、交通壕。南振国跳进刚挖好的堑壕里,抓起一把冻土:“不够深!不够结实!小鬼子的炮弹落下来,这就是你们的棺材!给我挖!挖到能扛住炮弹为止!” 士兵们咬着牙,虎口震裂,鲜血染红了镐柄,继续奋力挖掘。泥土和汗水混合着血水,在冰冷的空气中冻结。
夜晚,寒风在破败的营房缝隙中尖啸。士兵们裹着薄被,在冰冷的土炕上挤成一团,沉沉睡去。而在师部那间唯一亮着油灯的破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南振国和李正操伏在巨大的自制沙盘前,上面插满了代表敌我态势的小旗。南振国拿起代表日军步兵小队的木块,讲解着他在东京观察到的精髓:“看,日军小队核心是这挺歪把子机枪和掷弹筒!进攻时,机枪压制,掷弹筒敲火力点,步枪手侧翼迂回!防守时,形成交叉火网!我们人少枪差,更要学这协同的精髓!三人一组,火力与突击结合!以小组灵活,破其死板!”
另一边,几个被挑出来的老兵,围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神情专注得如同进行某种神圣仪式。桌上摊着工具:小锉刀、铜盂、火帽、发射药、铅弹头。他们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打过的弹壳,用锉刀磨平底缘的凹坑,仔细测量装填着微量的火药,再压入新的铅弹头。汗珠顺着他们专注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铜弹壳上。每一颗复装子弹,都凝聚着老兵的经验和士兵活下去的希望。
“师长,这样…真的行吗?”一个负责复装的老班长看着手中粗糙的子弹,声音沙哑,充满忧虑。
南振国走过来,拿起一颗复装子弹,沉甸甸的,带着老兵的体温。他目光扫过油灯下那一张张疲惫却专注的脸:“行不行,上了战场才知道。但我们,没得选。每一颗子弹,都是我们兄弟的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卫兵的报告声:“报告!新编第三师步兵第一旅程尚宏旅长到访!”
南振国和李正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意外。南振国放下子弹:“请程旅长进来。”
门帘掀开,一股寒气涌入。程尚宏裹着厚实的黄呢子军大衣走了进来,肩章上的上校衔在油灯下闪着光。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眉宇间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他环顾这间破败、拥挤、烟熏火燎的“师部”,再看看沙盘上那些简陋的标识和桌上粗糙的复装子弹,眼神中的复杂更浓了。
“振国兄!正操兄!”程尚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了拱手,声音带着干涩,“恭喜二位…高升啊!新编第一师,可是大帅的心头肉。” 这话听起来像是恭维,但语气里那点酸溜溜的味道,却瞒不过南振国和李正操。
“尚宏兄,深夜来访,辛苦了。”南振国不动声色,示意他坐下,“喝口热水暖暖身子。新编三师驻地离此可不近,有事?”
程尚宏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也顾不上那凳子上厚厚的灰尘了。“唉!别提了!”他接过李正操递来的粗瓷碗,灌了一大口热水,才像是缓过点劲儿,“我那边,比你这苏家屯,也好不到哪儿去!说是旅,实打实的兵员连八百都凑不齐!全是各部队不要的老弱残兵!武器?老掉牙的汉阳造都算好的!重武器?毛都没有!上面就知道催着要整训报告,要拉出去打仗的样子!可这兵、这枪…怎么整?怎么训?”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更可气的是,粮饷还层层克扣!弟兄们都快揭不开锅了!我去找上面理论,你猜他们怎么说?‘程旅长,新编师困难时期,要体谅大局,多向南师长学习嘛!’”
他猛地看向南振国,眼神里充满了委屈、愤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嫉妒的探究:“振国兄!你…你这边情况如何?大帅对你这里,总归是…不一样吧?”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南振国肩上的那颗将星,又落到沙盘上。
南振国沉默了片刻。油灯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出眼底的深沉。他指了指周围破败的环境,指了指桌上那些粗糙的复装子弹,最后指向窗外寒风呼啸中那一片死寂的营房。
“尚宏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你看这苏家屯,可有一丝一毫‘心头肉’的样子?五千多条汉子,五千多张要吃饭的嘴,五千多条等着去拼命的性命!大帅给了番号,给了名分,可这血肉骨头,得我们自己一寸寸地打熬出来!没有粮饷,我们勒紧裤腰带!没有子弹,我们一颗颗复装!没有炮,我们就在沙盘上把弹道刻进脑子里!”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盯着程尚宏:“与其抱怨上面是否偏爱,不如想想怎么把手里的烂牌打好!骨头,是靠自己挺首的!拳头,是靠自己练硬的!关外这天,从来只认硬骨头和铁拳头!”
程尚宏被南振国这番话噎住了。他看着南振国眼中那毫无动摇的火焰,再看看这破屋里凝聚着的心血和那股子不服输的狠劲,脸上的怨气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震动和隐隐的惭愧。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长地、又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盯着碗里浑浊的热水,不再言语。
屋外,寒风依旧在苏家屯破败的营房间呼啸肆虐,卷起地上的雪尘,扑打着每一处缝隙。但在这间亮着油灯的破屋里,在那巨大的沙盘前,在那复装着子弹的老兵手中,在年轻师长挺首的脊梁和如铁的目光里,一种比钢铁更硬、比寒风更冷的东西,正在这冰天雪地的绝境中,被残酷地锻打着,淬炼着,一点点地显露出它沉默而致命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