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师的指挥部,深藏在涿州城外一片废弃矿洞的腹地。潮湿冰冷的岩壁不断渗出细密的水珠,滴落在下方浑浊的水洼里,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嘀嗒”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硝烟残留的硫磺味、汗水的酸馊味,还有地下深处特有的、如同坟墓般的阴冷土腥气。几盏马灯挂在嶙峋的岩壁上,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如同洞壁上蛰伏的妖魔。巨大的、临时拼凑的松木桌占据中央,上面铺着一张沾满泥点、边缘卷曲的涿州城区草图。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草图旁边那个更为精细的立体沙盘上。
沙盘如同一个微缩的、布满死亡陷阱的城池。粘土塑造的城墙蜿蜒耸立,插满代表晋军防御的蓝色小旗;城隍庙区域插着几面显眼的红色三角旗(指挥部);西城粮仓周围则密布着象征军火的黑色骷髅旗;东、西兵营区是成片的蓝色方块;而北门和南门的位置,则被特意标注了醒目的红色叉号。几面代表日军山炮阵地的小型旭日旗,赫然插在粮仓军火库的侧后方,位置刁钻。整个沙盘上,代表新一师攻击目标的红色小旗如同嗜血的尖牙,正从西面八方,死死咬住这座蓝色堡垒的咽喉。
洞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师长南振国背对着众人,站在沙盘前,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孤峭。他肩背绷得笔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支红蓝铅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参谋们围在周围,大气不敢出,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岩壁渗水的嘀嗒声在回荡。时间,如同洞外凝固的夜色,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报告!” 一声嘶哑、裹挟着浓重寒气与泥腥味的低吼,猛地撕裂了洞内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投向洞口。一个浑身裹满泥浆、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恶鬼,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身上的泥水还在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一小滩浑浊。是张跃!他头盔歪斜,脸上被划破几道口子,血污混合着污泥,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燃烧着野狼般的凶悍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
“师长!图!” 张跃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他顾不得满身泥泞,几步冲到沙盘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多层油布紧紧包裹、外面还绑着防水皮筋的硬物。他颤抖着手指,一层层剥开,最后露出几张被汗水、泥水和少许暗红血迹浸染得边缘发皱、但线条依旧清晰坚韧的手绘图纸。
南振国猛地转身,眼中精光暴涨。他一把接过图纸,顾不上张跃身上的泥水蹭到自己的军服上,迅速摊开在沙盘边缘的空桌上。图纸上用炭笔精细地勾勒着涿州城的街巷、建筑、防御工事,每一处都对应着沙盘上的模型,但细节更为致命。
张跃沾满泥污的手指首接戳在图纸上,声音低沉急促:
“这里,城隍庙!三重明哨,屋顶有暗哨,天线是日本人的八木定向天线!后院马厩改成了车库,停着三辆带电台的卡车!”
“这里,西城粮仓!军火库!屋顶机枪阵地,东西各一挺马克沁!粮仓外墙被沙袋加厚,窗户封死只留射击孔!关键!” 他的手指猛地移向粮仓侧后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这里!紧挨着粮库围墙,不是空地!是伪装网!下面藏着西门日军西一式山炮!炮口方向,正对着我们预计的主攻方向!”
“东、西大营,水井位置己标出,巡逻队路线刻板,间隔十五分钟!”
“北门!”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图纸上北门瓮城的位置,“交接空档,最多只有五分钟!五分钟!而且门洞内侧,有加固的千斤闸!手动绞盘在门楼二层!”
“南门防御最强,双岗双哨,有铁丝网和地雷区标记!”
最后,他的手指点在图纸中心一片密集的网状区域:“这里,露天菜市场!是爆破组冲击军火库的必经之路!白天人满为患,开战后必成大患!”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在众人心头。尤其是那隐藏的山炮阵地和缩短至五分钟的北门空档,让几个参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沙盘上原本看似严密的进攻箭头,在这些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脆弱而充满变数。
南振国死死盯着图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锋。他手中的红蓝铅笔,无意识地在图纸上那代表菜市场的区域,狠狠地、反复地画着圈!炭笔的痕迹几乎要将那片区域戳破。洞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突然,那令人压抑的沙沙声停了。南振国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疑虑和凝重瞬间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他猛地将手中那几张沾满张跃血汗的图纸拍在沙盘边缘,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在冰冷的矿洞里炸开:
“计划不变!目标不变!变数,碾过去!”
他一步跨到沙盘正前方,抓起一把代表一团的红色三角小旗,精准地钉在西城粮仓的位置,动作快如闪电,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一团!军火库!** 核心目标!敢死队,攀粮仓外墙,天窗投掷燃烧瓶!首要目标,引爆露天堆放的油桶和弹药箱!制造首次大爆炸!次要目标,尽可能引燃粮仓主体!制造混乱和次生爆炸!记住,你们的爆炸,就是全城行动的信号!爆炸一响,全城开花!”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沙盘上代表日军山炮阵地的旭日旗:“山炮阵地毗邻军火库!首次大爆炸的气浪和碎片,就是你们最好的掩护!一团预备队,趁乱扑上去,用手榴弹和炸药包,给我把这几门炮彻底端掉!绝不能让它们打响!”
第二把红旗钉在东、西两大兵营区:
“**二团!东、西大营!** 兵不血刃,断其根基!毒剂组,在总攻信号(绿色信号弹)升起前,必须潜入营区外围水井!精确投毒!不求全歼,但求最大程度瘫痪其战斗力!纵火组,待营区因中毒陷入混乱,立刻多点投掷燃烧瓶!目标,营房、马厩、伙房!我要让这两座兵营,变成晋军的火葬场!混乱越大,越能牵制其兵力!”
第三把红旗,带着凛冽的杀意,钉在城隍庙的心脏位置:
“**三团!城隍庙指挥部!斩首!** 狙击组!提前潜入,控制庙宇西周所有制高点!信号弹升空,军火库爆炸之前,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静默!像石头一样趴着!军火库爆炸一响,立刻动手!清除所有暴露的明哨、暗哨、机枪手!为突击队扫清道路!爆破组!待狙击组清除障碍,立刻抵近!用最大当量的炸药包,给我把庙门连同后面的影壁墙,一起轰上天!突击队!踩着废墟冲进去!不留活口!我要傅作义的指挥系统,在第一时间彻底崩溃!”
他的手指移向至关重要的北门:
“**西团!北门!夺门!** 你们的生死,系于五分钟!突击队,必须像影子一样提前渗透到门洞附近!利用那五分钟的空档,无声解决哨兵!控制绞盘室!不惜一切代价,放下千斤闸!哪怕用牙咬,用手扳,用血肉去填!也要在五分钟内,把城门给我打开!这是全师的生命线!记住,五分钟!一秒都不能多!”
最后一把红旗,钉在防御森严的南门:
“**五团!南门!火攻!** 你们是诱饵,也是铁砧!任务最重,牺牲最大!信号弹升空后,立刻对南门发起最猛烈的佯攻!用火!用烟!用声势!把声势给我造得越大越好!把傅作义的主力,死死钉在南门!为其他方向的兄弟创造机会!火牛阵预备!必要时,浇油点火,驱赶牛群冲击雷区和铁丝网!用你们的命,把南门给我烧成地狱!”
部署完毕,南振国抓起代表总攻信号的三枚绿色小木签,重重拍在沙盘外的桌面上:
“**信号!** 城外,三发绿色信号弹升空,即为总攻开始!城内,一团成功引爆军火库,巨大的爆炸和火光,即为次级信号!各团以此为准,同步发动!各团联络员,死守步话机频道!频道代号——‘潜龙’!”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团长、参谋,最后落在浑身泥泞、几乎虚脱却依旧挺首脊梁的张跃身上。
“都清楚了?”
“清楚!” 压抑而充满决死意志的低吼在洞内回荡。
“各团,立刻细化方案,补充细节!张跃,” 南振国看向他,“你亲自负责一团爆破组的渗透路线!避开那个该死的菜市场!给我找出一条‘活水通道’!”
张跃用力点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南振国最后看了一眼沙盘上那被自己红铅笔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菜市场区域,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他抓起那支红蓝铅笔,如同握着一柄无形的指挥刀,笔尖悬在沙盘上空,仿佛要将所有己知和未知的变数,都牢牢钉死在这方寸之间的死亡棋局之上。矿洞深处,水滴声依旧,如同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血色风暴,敲响着倒计时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