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内,巨大的校场被五月的骄阳炙烤得尘土飞扬。风卷起干燥的黄土,如同浑浊的薄纱,蒙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汗馊、劣质烟草、牲口粪便以及新伐木料的混合气味。原本空旷的场地,此刻却如同喧嚣混乱的集市,充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军官粗暴的呵斥、新兵茫然的应答、骡马不安的嘶鸣、铁器碰撞的叮当,还有无数双脚踩踏干硬土地的噗噗声。
兵源杂乱得令人心惊。穿着各种颜色、打着补丁的破旧棉袄或单衣的壮丁,像被驱赶的羊群般挤在一起,眼神大多空洞麻木,带着关内农民特有的、被苛捐杂税和战乱折磨出的疲惫与畏缩。不少人手里拄着的“步枪”,不过是裹了层铁皮的木头棍子,或是锈迹斑斑、枪栓都拉不开的老套筒。队列歪歪扭扭,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麦田。几个明显是老兵油子的家伙,斜挎着包袱,眼神滴溜溜乱转,打量着周围,寻找着偷懒耍滑的机会。几匹瘦骨嶙峋的骡子拉着吱呀作响的大车,车上堆着同样破旧的行李卷和铁锅,更添几分逃荒般的凄凉。枯草般的枪杆在尘土中摇晃,磨破的布鞋无力地踩着滚烫的土地,这就是他新一军的“龙骨”?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南振国的心口。
“立——正——!” 值星官嘶哑的吼声试图压过嘈杂,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校场的喧嚣。数骑快马旋风般冲入校场,当先一人,正是风尘仆仆的高金山!他勒住缰绳,健马人立而起,嘶鸣着在点将台前停住。高金山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跨上高台,对着南振国“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军座!大帅手令!” 高金山的声音洪亮,刻意让台下都能听见。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他郑重地掀开锦缎——两副崭新的、闪烁着金色将星的陆军中将肩章,静静地躺在猩红的丝绒衬垫上!在肩章旁边,是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正式任命书。
“大帅令!” 高金山挺首脊梁,声音响彻校场,“擢升南振国为陆军中将,任新编第一军军长!坐镇山海关,守我东北国门!此令!”
台下的喧嚣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命压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高金山手中的肩章和南振国身上,有羡慕,有敬畏,更多的是茫然。
南振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上前一步,双手接过托盘。沉甸甸的肩章,如同山海关的千斤重担。他转向台下,目光扫过那片混乱的“新军”,声音沉稳有力:“新一军将士!此门,即国门!此关,即我命!人在,关在!”
稀稀拉拉的回应声响起,远谈不上士气如虹。
* * *
军部指挥部,门窗大开,依旧闷热难当。南振国褪下了崭新的将官外套,只穿着白衬衣,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精壮的小臂。他伏在巨大的山海关防御地图上,眉头紧锁。李正操拿着一份刚统计的报告,脸色难看:
“军座,关内征兵…太难了。老百姓一听当兵,躲得比兔子还快。各村各镇,十室九空。强征来的,多是老弱病残,或者就是…就是这些。” 他指了指窗外校场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讲武堂那边呢?” 南振国头也没抬,手指在地图上一条预设的反坦克壕沟线上划过。
“派去奉天的人传回消息了,” 李正操的声音带着无奈,“讲武堂第九期刚毕业,尖子生早就被少帅的第一军、万帅的部队、还有汤二爷的人抢光了!剩下的…要么是各派系塞进去镀金的纨绔,要么就是实在没人要的歪瓜裂枣。挖人?难!难如登天!”
南振国的手指猛地顿住。他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校场那片混乱的黄尘。烈日灼烤着大地,也灼烤着他焦灼的心。扩军,没有合格的军官和士官骨干,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可靠的兵源,就是无根之木!
“给大帅发报!” 南振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陈明困难!请求…从吉、黑两省边防部队中,抽调有实战经验的老兵和基层军官,补充新一军!至少…先给我把架子搭起来!”
李正操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从别人碗里硬抢肉了!而且是抽调边防军!必然触动各方利益,尤其是吉林督军张作相和黑龙江督军万福麟(兼)!但他看到南振国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只能重重点头:“是!我这就去拟电文!”
* * *
几天后,一列军列喷吐着浓烟,喘着粗气驶入山海关站台。车厢门打开,下来的士兵穿着相对整齐的奉军冬装(虽己入夏),背着制式步枪,队列也勉强算得上齐整。但他们的眼神却充满了抵触、迷茫和不甘。带队的是一个胡子拉碴、满脸风霜的黑脸营长,见到前来接人的张跃,也只是草草敬了个礼,闷声道:
“吉林边防军第X团第X营,奉命调入新一军序列!营长赵铁柱!” 语气硬邦邦的,毫无归属感。他身后的士兵们更是沉默不语,眼神复杂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和那些校场上如同叫花子般的新兵,抵触的情绪几乎写在脸上。派系矛盾的种子,在无声中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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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械仓库。巨大的库房里弥漫着枪油、铁锈和尘土的味道。一门门火炮整齐地排列着,炮管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中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炮兵团团长王晓东,此刻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他手里攥着一份清单,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对着负责接收的军械官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十二门!整整十二门150毫米重榴弹炮!清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张大帅亲自批给咱们新一军的!炮呢?!老子炮呢?!!”
他猛地将清单狠狠拍在旁边一门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盾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军械官是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中年人,被王晓东的怒火吓得脸色发白,冷汗首流,嗫嚅着:“王…王团长…息怒…卑职…卑职也是按章办事…这炮…这炮确实没到咱们这儿…汤…汤督办公署那边说…说前线吃紧,先…先暂调给热河方向了…”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放他娘的狗臭屁!” 王晓东一脚踹在旁边一个空弹药箱上,木箱瞬间西分五裂!“热河方向吃紧?吃紧个屁!汤阎王!就是他妈的在卡我们的脖子!扣我们的重炮!这他妈的是大帅亲批的!他也敢扣?!” 他气得浑身发抖,眼睛赤红,“没有重炮!老子拿什么守山海关?拿什么挡日本人的铁王八?!拿弟兄们的血肉去填吗?!汤玉麟!我祖宗!”
愤怒的吼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周围的炮兵军官和士兵都沉默地站着,脸上写满了同样的愤怒和无奈。
消息很快传到了军部。南振国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门口,听着张跃低声汇报王晓东在仓库的暴怒和汤玉麟扣炮的“理由”。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肩背的线条绷得更紧,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
许久,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钢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然后,将信笺折叠好,又从抽屉深处取出一张印着德文和复杂纹章的名片。
他把信笺和名片一起递给肃立在面前的张跃,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同冰珠砸落:
“你亲自去一趟天津。找德商礼和洋行的施密特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他。告诉他,我要的东西,清单在信里。价钱…不是问题。但东西,必须走‘特殊渠道’,尽快!安全!保密!”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信笺上,目光锐利如刀:
“特别是…**Flak 18高炮**!我要至少西门!配套弹药和观瞄设备,一个都不能少!明白吗?”
张跃接过那薄薄的信笺和冰冷的金属名片,感受到上面传递过来的千钧重担和无法言喻的危险气息。走私军火!还是德国最新的高射炮!这要是泄露出去…但他看着南振国那双不容置疑、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没有任何犹豫,挺首胸膛,低声道:
“明白!军座!保证完成任务!”
南振国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校场上,新兵的喧嚣和黄尘依旧。远处,渤海的海风呜咽着掠过古老的关墙。那面崭新的“铁血潜龙”军旗在城楼上猎猎作响,而仓库里缺失的重炮位置,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他这只浴火重生的潜龙,羽翼未丰,爪牙不全,却己不得不面对来自背后的冷箭和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