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如针,在瓦檐上积成银亮的细流,顺着墙缝渗入牢房时,裴九娘正用冻得发红的指尖抠着青石板。
水珠滴落在她脚边,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某种不规则的鼓点。
她跪坐在草席上,脊背挺得笔首,像株被压弯却始终朝着光的竹。
寒气从脚下钻上来,草席早己潮湿发霉,贴着皮肤泛起一阵阵凉意。
后颈的鞭伤还在火辣辣地疼,可当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响起“技术认知值+5%,解锁《天工秘要·水文卷》”时,那些疼痛忽然就淡了——像被母亲煎的药汤泡过,苦归苦,却能化开筋骨里的寒。
她闭上眼,仿佛又闻到家中厨房飘出的药香,那味道混着柴火气,带着熟悉的安慰。
“水文分段测算术……”她默念着系统灌输的内容,指甲在潮湿的地面划出歪扭的线条。
昨夜雨水漫进牢底,青石板上汪着层薄水,她的指尖划过,便在水面犁出细小的波纹,倒真像极了曲江池的河道。
母亲的话又浮上来:“匠户的手能造宫阙,也能拆枷锁。”她望着地上的痕迹,忽然笑了——母亲总说她像爹,从前只当是夸她生了双巧手,如今才明白,爹造水转筒车时的那股子钻劲,早烙在她骨血里了。
“哐当——”
牢门被踹开的声响惊得她指尖一抖。
铁锈味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扑面而来,赵三刀提着灯笼踉跄进来,酒气混着雨水味扑了满鼻。
他腰间的铁尺撞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小娘皮倒精神,蹲地上画什么呢?”
裴九娘迅速用裙摆盖住地面的痕迹。
借着灯笼的光,她看见赵三刀靴底还沾着泥——和昨夜踩碎她账页的泥一个颜色。
那泥腥味还未散尽,像是从深巷里挖出来的腐土。
“回差爷的话,”她垂眼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在背《唐律》。”
赵三刀的灯笼凑过来,火光照得她眼皮发疼。
他的刀尖挑起她怀里的账簿,牛皮封面被挑得翻卷:“这又是什么?”
“侯府的流水账。”裴九娘声音平稳,语气像井水一样沉静,“前日李德全管家说要查我私藏账册,可这是…是我替厨房记的采买清单。”
赵三刀的刀尖在“曲江清淤预支款叁仟贯”那行字上顿住。
他的呼吸略重了些,裴九娘听见他喉咙里咕噜一声,那是没见过大钱的人才有的反应。
“叁仟贯?”赵三刀嘟囔着,“我当捕快十年,攒一辈子都攒不够这个数。”
裴九娘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
她昨夜翻了七遍这本账,清淤工程的预支款比司农寺去年修昆明池的单价还高两成,可下面连块砖的明细都没有。
“这不是贪墨…是陷阱。”她昨夜对着墙缝里漏进的月光想了半宿,“有人要把钱窟窿栽到清淤上头。”
赵三刀的灯笼晃了晃,火光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他突然用刀尖挑起她一缕头发:“小娘皮倒会装乖,明儿卯时过堂,你最好把嘴闭紧了。”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走,牢门“哐当”一声撞上,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
裴九娘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这才松开攥得发麻的手——掌心里躺着半片炭纸,是昨夜从赵三刀靴底抠出来的,上面还留着她画的资金流向图。
“九娘。”
女声从牢门外传来。
裴九娘抬头,看见李德全举着伞站在雨里,腰间的玉佩被雨水洗得发亮——正是昨夜她撞翻笞杖时,从他怀里掉出来的那枚。
“侯爷准了你面见。”李德全的笑像块冻硬的糖,甜得发涩,“说是你若能接下曲江清淤的差使,便抵了私藏账册的罪。”
裴九娘盯着他指尖的伞骨,骨节泛着青白——那是常年握算盘的人才有的手。
她想起昨夜在账册里看见的“铜作局旧案”,喉间泛起苦意:“谢管家。”
李德全的伞往她这边偏了偏,雨丝却还是顺着伞沿溅在她鞋上。
他弯腰时,裴九娘瞥见他袖口绣的云纹——和少府监官服的暗纹一模一样。
“小娘子可要当心,”他压低声音,“曲江池的泥,比这牢里的水还深。”
雨停时,裴九娘站在了曲江池边。
风卷着池水的腥气扑过来,她裹紧身上的粗布衫——李德全只给了她半件旧襦裙,说是“匠户当有匠户的样子”。
风吹过她的肩胛骨,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可当她握着木尺走向正在打桩的工队时,王铁匠的大锤“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声音闷重,像敲在心头。
“哪来的小娘子?”王铁匠抹了把脸上的汗,络腮胡上沾着泥点,“这是司农寺的工地,女娃子凑什么热闹?”
裴九娘没说话,木尺往水里一探。
水面倒映着她的脸,眉峰紧蹙——和她爹当年对着水转筒车图纸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王头,”她转身,木尺指向河心,“您这桩打偏了。”
“打偏?”王铁匠瞪圆了眼,“老子打了三十年桩,还能偏?”
“水势。”裴九娘用木尺在泥地上画出曲线,指尖划过自己昨夜在牢里画了百遍的模型,“曲江池西高东低,您看这道暗流——若桩打在这儿,等汛期一来,水势会冲垮桩脚。”
“胡扯!”王铁匠抄起铁锨,可刚要挥,胳膊却被人按住了。
裴九娘抬头,看见个穿青衫的男子。
他腰间挂着将作监的鱼符,眉峰如剑,正垂眼盯着她画的图。
他的声音像浸了井水的玉,清冽里带着点暖意:“继续说。”
“大人。”王铁匠立刻弯下腰,“这是侯府送来的…帮工。”
“裴九娘。”她挺首脊背,“见过裴大人。”
裴砚的瞳孔微微一缩——他认得这个名字。
三日前工部呈上来的《曲江清淤成本测算》,虽然落着司农寺的官印,可那笔锋刚劲的小楷,分明带着匠户特有的严谨。
“你说清淤的关键在水流控制?”
“是。”裴九娘指着水面,“一味挖深只会让淤泥更快沉积。若能在西北角开条引流渠,让活水循环起来…”她的声音渐高,像春溪破冰,“大人请看这处——”
裴砚没说话。
他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少府监见过的老匠作。
那老头给铜壶滴漏调刻度时,眼里也是这样的光,仿佛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星子。
暮色漫上来时,工地上的火把次第亮起。
裴九娘蹲在岸边,用炭笔在树皮上画改道图。
系统提示音突然在脑海里炸响:“地下暗河活动增强,预警等级:橙。”
她猛地抬头,看见水面泛起不寻常的涟漪——像有只巨手在水下搅动。
“王头!”她抓起树皮图冲向工棚,“连夜改桩位!西北角必须挖引流渠!”
王铁匠正往嘴里扒饭,被她撞得碗都飞了:“疯了?明儿才开工——”
“暗河要涌了!”裴九娘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您上个月是不是在北边挖到过青石板?那是汉代的河堰!暗河就在下面!”
王铁匠的手突然抖了。
他想起半月前挖地基时,确实有块刻着云纹的石板,当时只当是前朝遗物,没往心里去。
“拿锹!”他吼了一嗓子,“跟我去西北角!”
后半夜的风裹着湿气灌进来时,裴九娘站在新挖的渠边,看着地下水混着泥沙“咕嘟咕嘟”冒出来。
王铁匠的铁锹“当”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泥水落在她脸上,可她却笑了——那笑比火把还亮。
“小娘子…”王铁匠抹了把脸上的泥,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锣,“你咋知道的?”
裴九娘望着暗河涌出水的方向,系统提示音还在耳边回响。
她摸出怀里的《匠籍录》,羊皮纸被体温焐得温热。
“我娘说,”她轻声道,“匠户的手,能摸到地底下的脉。”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池边的水鸟扑棱棱飞起。
裴九娘望着工地上忙碌的人群,看见李德全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帘掀开条缝,露出半张阴鸷的脸。
“明儿开工。”她对着水面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把工人分成三组:测水的、挖泥的、砌渠的。”
夜风卷着池浪扑过来,打湿了她的裙角。
可她望着东方渐白的天光,眼里的光却更亮了——那是能拆穿陷阱的光,是能掀翻泥潭的光,是匠户的手,终于触到了天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