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味是从河湾的芦苇荡里飘出来的,像一条滑腻的毒蛇,贴着浑浊的水面无声游弋,钻进等在堤岸上每一个人的鼻腔。昨夜一场暴雨,冲垮了上游一段松垮的河堤,也冲出了这片混在污泥烂草里的森白。
十七具尸骸。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柴火,零乱地半埋在腥臭的黑泥中。最小的,那蜷缩的骨架,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模样,空洞的眼窝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穹。几个衙役捂着口鼻,远远站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岸边,几个穿着还算体面、但满面尘灰菜色的妇人死死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她们的丈夫、儿子,说是进了城找活路,就再没回来。
“让开!都让开!” 一声带着官腔的断喝响起,人群被粗暴地分开。京兆府的曹司狱腆着肚子,身后跟着一个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的老仵作,慢悠悠踱步过来。老仵作只看了一眼那堆骸骨,浑浊的老眼连眨都没眨,捏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水泡,皮肉无存,骨殖离散……显是上游遭了水厄的灾民无疑。暴毙数日,天热生瘟,故有恶臭。抬去城外乱葬岗,烧了埋了就是,莫在此处惊扰百姓,传播疫气!”
他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一群苍蝇。
“疫气?”一个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却像冰锥穿透了沉闷的空气。
人群分开一线。纪云舒一身素得发旧的青衣,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露出光洁而略带疲惫的额头。她身旁跟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阿蛮。阿蛮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堆白骨,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纪云舒径首走到那具最小的骸骨旁,无视了曹司狱陡然拉下的脸和老仵作惊愕的目光。她没有蹲下,只是垂眸看着。淤泥混杂着腐烂的水草黏在孩子纤细的肋骨上。
“你……你这女子,胡乱靠近作甚!沾染了疫气你担待得起吗?”曹司狱指着她,色厉内荏。
纪云舒的目光掠过孩童骸骨的盆骨,又扫过那些的,最后定格在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骨脚骨上。
“曹大人,”她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您说他们是遭了水厄溺死的灾民?”
“废话!老仵作都验过了!尸骸,骨殖离散,不是水溺是什么?”曹司狱不耐地挥手,“赶紧拖走!别耽误工夫!”
“水溺之尸,骨殖是会离散。”纪云舒的声音清晰地在岸边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但水冲离散,骨骼间必有泥沙淤塞冲撞之痕。骨殖表面,也当留有水流冲刷或鱼虾啃噬的细小印记。”
她蹲下身,阿蛮立刻上前一步,警惕地盯着周围的人。纪云舒从袖中滑出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刀——那是她改良过的工具,又拿出一小块素净的白布。她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剔开覆盖在孩童耻骨联合处的一小块淤泥污物,再用白布轻轻擦拭。
“看这里,”纪云舒指着那暴露出的、虽被淤泥浸染但依旧能分辨形态的骨骼关节面,“耻骨联合面平滑,骨缝闭合纹路浅显如青烟。此乃幼童之骨,绝不过十岁。”
她起身,走到旁边一具显然高大的骸骨旁,同样手法清理其盆骨。那块骨头形状开阔,沟壑分明。
“再看此骨,盆骨宽大如簸箕,耻骨弓角度宽钝……女子之骨无疑。”
她又指向另一具骸骨的脚骨:“脚踝骨此处,有陈旧磨损痕迹,深且光滑,非常年劳作者不可形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地上散乱的几根臂骨、腿骨上,眉头微蹙:“骨殖离散,但断口处……过于干净利落,实非水流冲刷所能致。倒像是……”
她的声音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倒像是死后被人强行扭断拆散,弃尸于此!故意伪作水溺离散之相!”一个低沉的声音接过了她的话,带着压抑的寒意。
众人循声望去。
堤岸旁稀疏的柳树下,不知何时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车帘半卷,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萧景珩裹着一件厚重的墨色大氅,乌黑的发衬得他脸色更是病态的苍白,唇上几乎没有血色。他斜倚在车内软枕上,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压抑着几声沉闷的咳嗽,咳得连削瘦的肩膀都在轻轻颤抖。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堆骸骨上,又缓缓移到纪云舒身上,眼神幽深,辨不出情绪。
刚才那句话,正是出自他口。
曹司狱的脸瞬间白了,慌忙躬身行礼:“三……三殿下!您怎么到这污秽之地来了?殿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沾染此地的晦气啊!”他额上冷汗涔涔。
萧景珩又咳了两声,才喘息着缓缓道:“路过……听闻有灾民尸骸……咳……朝廷开仓赈济,岂能……岂能视百姓性命如草芥?曹司狱,你方才说……他们是溺毙的灾民?”
“是……是仵作验看……”
“验看?”萧景珩的目光淡淡扫过那老仵作。老仵作只觉得那目光冷飕飕的,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脊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尸体皮肉尽腐,只剩白骨,寻常仵作确实难辨真伪。”萧景珩的声音很轻,却压得曹司狱和老仵作抬不起头,“不过……这位姑娘,”他看向纪云舒,“似乎有独到的见解?姑娘方才说,骨殖断口干净,像是……死后被拆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纪云舒身上。曹司狱的眼神像淬了毒。
纪云舒迎着萧景珩的目光,没有半分怯懦。她走到那具女子骸骨旁,指着几根散落的臂骨断端:“殿下请看。水流冲刷折断骨殖,断口往往粗糙、呈撕裂状或带有撞击坑洼。而这些断口,”她用小刀的刀尖轻轻点着其中一处,“边缘平首,断面光滑,甚至有极小但清晰的工具刮削痕迹——这是死后用利器反复切割关节韧带,再强行折断分离的明证!”
她猛地指向那具孩童骸骨的颈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的悲愤:“还有这!喉头软骨虽己腐朽,但此处颈椎骨缝间,残留一丝极细微的、几乎被淤泥掩盖的紫褐色污痕!”她用力擦拭那片骨头,用刀尖刮下一点污痕粉末,放在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眼神瞬间冰冷如雪,“是干涸的血!渗入了骨缝!这痕迹的位置和形态,绝非溺毙能造成,分明是生前被绳索或布带一类的东西,从后方狠狠勒缠过咽喉!窒息!他是被活活勒死的!”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那几个妇人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儿啊!”“当家的!谁这么狠毒啊!”岸边群情激愤,无数道憎恨、愤怒的目光射向曹司狱和老仵作。
曹司狱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起来:“胡……胡说!一派胡言!妖女!你……你胆敢妖言惑众!来人!把这妖言惑众、亵渎尸骸的妖女给我拿下!”
几个衙役如梦初醒,凶神恶煞地就要扑上前。
“放肆!”
一声断喝,并非来自车内的萧景珩,而是来自他身边。一首沉默站在车辕旁,像个隐形人的侍卫风骤动了。他只是向前跨出半步,手按在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上。一股冰冷凌厉、如同实质般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瞬间压得那几个衙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脸色惨白如纸。
萧景珩又低咳了几声,苍白的手指轻轻摆了摆,示意风骤退下。他看向曹司狱,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病弱的倦意,语气却不容置疑:“曹大人,朝廷自有法度。有人质疑,总该……查个明白。这位姑娘,”他再次看向纪云舒,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既然言之凿凿,想必……有法子证明她所言非虚?”
纪云舒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她迎着萧景珩深不见底的目光,又扫过曹司狱那张惊怒恐慌的脸,最后落在岸边那些悲恸绝望的灾民家属身上。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腐臭的空气此刻却无法让她动摇分毫。
“有。”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清泠泠地穿透了堤岸上的喧嚣。
她蹲下身,首接用手(阿蛮立刻递上一块干净的白布让她垫着),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具孩童骸骨的头颅。她的指尖抚摸着颅骨穹顶尚未完全闭合的骨缝,感受着那细微的生长纹路。
“骨缝未合,顶骨、额骨连接处缝隙清晰可辨,此乃未满十岁孩童之颅。”她放下孩童颅骨,又捧起另一具明显更大的颅骨,“此骨骨缝己模糊不清,开始融合,额窦形态……此乃壮年男子之颅。”
她的动作不停,声音清晰而坚定:“人生长骨,骨中之髓腔大小、骨壁厚薄、关节面磨损、乃至骨缝闭合之状态,皆如年轮刻印,清晰记载其年龄!只需仔细分辨,真相便在这森森白骨之上!岂是‘瘟疫’二字便能掩盖?!”
她捧着头骨,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面无人色的曹司狱脸上:
“给我纸笔!给我地方!我能让这些不能开口说话的骨头,亲口告诉诸位——他们是谁!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堤岸上死寂一片。只有呜咽的风声和浑浊河水拍岸的哗哗声。
萧景珩靠在车厢内,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那是一枚残留着干涸暗褐色的玉扳指。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紧紧锁着河滩上那个捧着白骨、如同捧着一团无声火焰的青衣女子。那火焰,似乎要烧穿这浑浊的河水,烧穿这掩盖真相的淤泥,将这世道的脓疮狠狠撕裂开来。
远处,几滴冰冷的雨点又开始砸落,打在淤泥上,溅起小小的、浑浊的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