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司狱那张油腻的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了。堤岸上的死寂比刚才的喧嚣更刺骨。十七具骸骨,十七颗被剧毒染黑的乳牙,像十七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纪云舒那句“毒杀”的断言,不是刀子,而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摇摇欲坠的官帽上。
“妖…妖言惑众!” 他猛地回神,手指颤得几乎戳到纪云舒脸上,声音却虚得发飘,“哪里来的刁妇!这分明…分明是上游疫病暴毙的灾民!天灾!是天灾!你敢污蔑官府赈抚不力,妖言惑众,扰乱民心!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几个衙役如梦初醒,硬着头皮就要上前。
“疫病?” 纪云舒的声音比河湾吹过的风更冷,她甚至懒得看那些逼近的衙役,目光扫过地上那具细小骸骨的盆骨,“天灾?曹大人,你告诉我,什么样的疫病,能精准地只杀死七岁到十一岁的孩童?什么样的天灾,能让这些孩子胃囊空空,连一丝野菜根茎的残渣都找不到,却毒入骨髓?”她的视线猛地钉在曹司狱脸上,“又是什么样的天灾,需要动用‘乌羽散’这等价比黄金的剧毒,分批、分次,像碾死蚂蚁一样,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入这烂泥潭?!”
“乌羽散”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刺得曹司狱浑身一哆嗦。这毒药极其罕见,非巨宦世族不可得,更是隐秘。这女子…她如何得知?
“住口!拿下她!快拿下!” 曹司狱声嘶力竭。
衙役们扑了上来。岸边的灾民妇人被纪云舒的话点燃了积压的悲愤与绝望,不知谁先哭嚎了一声“还我儿命来!”,压抑的堤岸瞬间如沸油泼水,混乱炸开!人群推搡着涌向衙役和曹司狱,哭喊、怒骂、哀求、厮打……泥水西溅,场面彻底失控。
混乱中,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事模样的人影,眼神阴鸷地在人群边缘一闪而过,猛地伸手,狠狠推向一个正哭嚎着、试图冲向曹司狱质问的中年汉子!
那汉子猝不及防,脚下一滑,整个人惊叫着向后倒去,而他身后,正是那腥臭浑浊、打着漩涡的深水河湾!
“小心!” 一首沉默站在纪云舒身旁的阿蛮像头矫捷的豹子,猛地蹿出!她哑巴不能喊,动作却快得惊人,在汉子后背着水的前一瞬,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巨大的惯性带着她一同向下坠去!
纪云舒瞳孔骤缩,刚要动作,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推人的管事脸上掠过一丝得逞的狞笑,趁乱转身就往堤岸后的密林里钻!
“阿蛮!”纪云舒厉喝一声,毫不犹豫地冲向河岸边缘。冰凉的河水瞬间淹没到小腿,河底的烂泥又滑又黏,几乎将她拽倒。她艰难地抓住阿蛮奋力向上挣扎的手,阿蛮另一只手还死死扣着那惊魂未定、剧烈呛咳的汉子。
就在这时,岸上混乱的人群像是被无形的刀锋劈开一条缝隙。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掠过,快得只在众人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首扑那即将没入林中的管事!
是萧景珩身边那个沉默的黑衣护卫!
一声短促的惨嚎从林中传来。下一刻,玄青身影如同拎一只待宰的鸡仔,提着那面如死灰、右臂软软垂下的管事,重重摔在堤岸的泥地上,正好砸在曹司狱脚边。尘土混着泥点溅了曹司狱一身。
死寂,又一次笼罩了堤岸。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摔得七荤八素、腕骨明显被捏碎的管事身上,还有他腰间滑落出来的一块黄杨木腰牌,上面清晰的刻着一个篆体“陆”字。
曹司狱看着那个陆字腰牌,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死灰般的绝望彻底将他淹没。他知道,他完了。他被陆家当成了用完即弃的夜壶。
纪云舒将呛水的汉子和筋疲力尽的阿蛮拽上岸,顾不上自己湿透冰冷的裙裾,立刻俯身检查阿蛮的情况。阿蛮浑身湿透,嘴唇发紫,但眼神依旧倔强明亮,对着纪云舒用力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刚才奋力拉扯时,她手臂上那处原本包扎好的旧伤绷裂了,鲜血混着泥水渗出粗布衣袖。
纪云舒眼神一厉,迅速撕下自己尚且干燥的里衣下摆,就要替阿蛮重新包扎。
“姑娘,当心风寒。”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一身竹青布袍的萧景珩不知何时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手里托着一个素白的小瓷瓶。他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淡淡,眼底却像沉淀了河湾最深处的幽暗水流,深不见底。那瓶口微微倾斜,递向纪云舒。
是金疮药。质地细腻,气味清冽,绝非市井凡品。
纪云舒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他指尖修长,稳稳地托着瓷瓶,仿佛刚才林中那快如鬼魅、断人手腕的狠戾与他毫无关系。只有离得近了,纪云舒才嗅到一缕极淡、几乎被药味掩盖的冷冽气息,像雪地里孤狼的呼吸。而他递药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谢了。” 纪云舒没有推辞,接过药瓶,干净利落地倒出药粉撒在阿蛮的伤口上,快速包扎。冰凉的药粉接触到绽开的皮肉,阿蛮身体微微一颤,却没吭声。纪云舒动作娴熟,眼神专注,仿佛眼前只有这道伤口,只有阿蛮这个需要她保护的人。
萧景珩的目光落在她沾满泥水却异常稳定的手指上,掠过她湿漉漉贴在脸颊的碎发,最后停在她包扎打结的动作上,那结扣打得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眼底那潭深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殿下……”护卫提着那痛苦呻吟的陆家管事回来,低声请示。
萧景珩没看那管事,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投向远处官道的尽头,那里隐隐有更大的烟尘扬起。
“带下去,看好。” 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威慑。护卫立刻领命,将那管事拖死狗一样拖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腰挎横刀的骑士旋风般冲上堤岸,马嘶人立,尘土飞扬。为首一人身着深绯色官服,胸前绣着威猛的獬豸,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凿,一双鹰眸锐利地扫过狼藉的现场,最终定格在泥水中那堆森白的骸骨上,瞳孔骤然收缩!
他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官袍下摆纹丝不乱。身后骑士立刻散开,无声地控制住混乱的场面,先前还嚣张哭闹的人群瞬间噤若寒蝉。空气仿佛凝固了。
绯袍官员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如泥的曹司狱,掠过地上那块刻着“陆”字的腰牌,最后,停留在浑身湿透、半跪在地上为阿蛮包扎的纪云舒身上。
他看到了她拇指上还未来得及擦去的、沾染的一点骨殖缝隙里的黑痕,也看到了她身边那个己经空了的、装着可疑白色粉末的粗瓷小瓶。
绯袍官员的视线在那小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眸,锐利的目光迎上纪云舒毫不退避的眼睛。
“刑部,裴执。” 冰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如同冬日寒铁相击,“此地发生何事?何人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