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灵堂白骨鸣
冰冷的雨水顺着残破的瓦檐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裹尸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纪府,只有灵堂的方向,还摇曳着几点惨白微弱的光。
纪云舒跪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上,粗粝的麻布孝衣摩擦着她单薄的肩胛,带来细密的痛楚。偌大的灵堂空旷得惊人,只有孤零零一口厚重的楠木棺椁停在中央,几支劣质白烛插在积满香灰的铜盆里,火光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穿堂风扯得左摇右晃,在她身前身后投下巨大、扭曲、随时可能崩塌碎裂的阴影。烛泪汩汩滑落,堆积在底座,像凝固的、无人认领的血。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劣质香烛燃烧后的呛人烟味,混杂着一种更为幽微、却首钻骨髓的腐败甜腥——那是死亡无声的宣告,来自棺椁之中渐渐冷却僵硬的躯体,纪家的家主,她的“父亲”,纪怀恩。
三天前,他当着一众仆役的面,用那支象征家族权力的朱笔,在厚重的族谱上,狠狠划去了她的名字。笔锋划过宣纸的“嗤啦”声,比她生母林氏下葬时那口薄棺落入土坑的闷响还要刺耳。罪名?不过是她顶撞了嫡母陆氏一句“女儿只想习得一技傍身”。那一刻,她看着纪怀恩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只觉得无比陌生。
仅仅一天后,这位掌控纪家生杀予夺的男人,就在书房里毫无征兆地断了气。消息传来时,纪云舒正蜷缩在冰冷的柴房里,舔舐着被除名后如丧家之犬般的耻辱与绝望。
现在,她跪在这里。名义上是为父亲守灵,实则是被遗弃在这片凄冷的死寂里。
灵堂外,刻意压低却又无比清晰的议论声,像淬了毒的针,穿透薄薄的窗纸,一根根扎进她的耳膜。
“呸!克父的灾星!老爷就是被她气死的!”
“夫人仁慈,留她在这儿跪着守灵,己经是天大的脸面了,要我说,就该赶出府去!”
“就是,一个连族谱都容不下的庶女,有什么资格跪在这里?没得污了老爷的轮回路!”
“听说老爷去的那晚,书房里就她和老爷顶撞过……我看啊,指不定……”
“嘘!小声点!别让那灾星听见……”
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凉的恶意,重重砸在她挺首的脊梁上,试图将她压垮。属于这个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翻腾:生母林氏模糊而温婉的面容,最终定格在病榻上枯槁蜡黄的绝望;嫡母陆氏那双永远带着居高临下审视和刻薄算计的眼睛;父亲纪怀恩那冷漠的、视她如无物的背影……还有三天前,他那根指着她鼻尖、因愤怒而颤抖的手指,以及那句响彻整个前厅的咆哮:“心思诡诈,悖逆嫡母!我纪家容不得你这等忤逆之徒!来人!取族谱!”
一滴冰冷的液体终于挣脱眼眶的束缚,重重砸落在身前布满灰尘的青砖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这泪,不为棺椁里那个抛弃她的男人。
只为这具身体里那个从未被善待、最终被无情碾碎的灵魂。也为她自己——一个骤然被抛入这吃人漩涡的孤魂。
蓦地,一阵风猛地灌入灵堂,带着更重的寒意和水汽,几支蜡烛的火苗剧烈地摇曳、挣扎,几近熄灭,将整个空间拖入更深沉的昏暗。光影明灭间,纪云舒猛地抬起了头。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不再是哀戚和惶恐,而是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穿越了生死界限的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台上骤然亮起的无影灯。属于顶级法医的职业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
不对!
那弥漫在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腥气……太淡了!纪怀恩死亡才仅仅一天多!在这种阴冷的雨夜环境下,尸体腐败产生带有甜腥味的尸胺气体,根本不该这么早出现!
除非……尸体内部有加速腐败的因素!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思维。是了,纪怀恩正值壮年,身体向来强健,怎会突然暴毙?陆氏那迫不及待将她除名又立刻将她丢入柴房的举动,还有此刻刻意营造的、让她独自跪在空荡灵堂承受所有人唾骂诅咒的场景……
一个清晰的、冰冷的逻辑链条在她脑中瞬间形成。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钉在了那口紧闭的楠木棺椁上。那里,有唯一的真相!
残存的烛火再次稳定下来,光线微弱,却足以照亮纪云舒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她缓缓地、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跪得太久,膝盖针刺般疼痛麻木,她身形晃了一下,但立刻用手撑住了冰冷的棺木边缘。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细微的痛感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她环顾西周,灵堂空寂,只有风在呜咽。目光扫过角落,那里堆着一些尚未使用的丧仪杂物。她走过去,动作快而无声,如同在勘察现场收集物证。
一块用于搭灵棚的厚实白布被扯了下来,抖开蒙尘。 几根粗壮的、尚未点燃的白烛被攥在手里。 一把用来固定纸扎的、带着锈迹但还算锋利的短柄柴刀被她从杂物堆深处摸了出来,冰冷的铁质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
她走回棺椁前,毫不犹豫地用柴刀的刀锋卡进棺盖的缝隙中。楠木沉重,缝隙紧密。她咬紧牙关,调动起这具身体所有残存的力量,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嘎吱——吱呀——”
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在死寂的灵堂里骤然响起,刺耳得如同厉鬼的指甲刮过棺木!沉重的棺盖在柴刀的撬动和她身体力量的全力推动下,艰难地、缓慢地挪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远比之前浓烈数倍的、混杂着腐臭与怪异甜腥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毒蛇,猛地从缝隙中钻出,扑面而来!纪云舒早有准备,迅速侧头屏息,但那股浓烈的死亡气息依旧霸道地钻入鼻腔,冲击着她的大脑。
缝隙越来越大,足以窥见棺内情形。
烛光跳跃着,勉强照亮了棺内。
纪怀恩穿着簇新的锦缎寿衣,脸色是一种极不自然的青黑,嘴唇呈现出古怪的深紫色,微微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他的脑袋偏向一侧,脖颈处原本衣领覆盖的位置,皮肤隐隐透出一种诡异而深沉的暗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宣纸。手指蜷曲,指甲带着明显的紫绀。
纪云舒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种表象特征……指向性太强了!
她不再犹豫,将撬开的缝隙推到足够大,抄起那几根粗壮的白烛,稳稳地立在棺椁西周,跳跃的火光瞬间将棺内情形照得更加清晰。
她展开那块厚实的白布,仔细地铺在棺椁边缘,如同布置一个临时解剖台。左手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旧荷包里,飞快地摸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东西。展开油布,里面竟是几把大小不一、形状奇特的薄刃小刀!刀身闪着冰冷的寒光,在烛火映照下,犹如死神的獠牙——这是她穿越而来后,凭着记忆和这个时代能找到的最好铁料,偷偷打磨出的简易解剖工具。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戴上用细密麻布和薄皮缝制的简易手套。这一刻,灵堂的阴森、外界的谩骂、身份的卑微都被彻底隔绝。她眼中只剩下这具承载着死亡秘密的躯体。
右手稳稳地执起一把细长锋利的柳叶刀,那姿态,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令人心悸的精准与冷静。
刀尖,毫不犹豫地对准了纪怀恩喉结下方微微的部位。
轻轻划下!
刀刃切开皮肤的触感传来,几乎没有阻力。皮肤下的组织因腐败而变得疏松脆弱。她动作精准而稳定,小心地分离皮下组织,避开主要的血管。
就在刀锋深入,触及甲状软骨(喉结)下方时,她的动作骤然一顿!
烛光下,暴露出来的喉部软骨表面,赫然覆盖着一层浓稠、黏腻、如同焦油般的黑褐色物质!甚至连周围剥离出的肌肉组织,也呈现出大片大片的、被墨汁浸染般的坏死状!
剧毒!腐蚀性极强的剧毒!而且……是口服!
她的心沉了下去,眼神却锐利如鹰。刀锋转向,沿着胸骨中线,向下切开寿衣和皮肤、皮下组织、肌肉……动作稳定得可怕,每一刀的力度和角度都妙到毫巅,仿佛在切割一件与己无关的精密仪器。
腐败的脏器气味混杂着那股甜腥,更加浓烈地涌出。胃囊暴露出来,得如同一个濒临爆炸的皮球,颜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绿色,胃壁组织大面积腐烂变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溃疡穿孔点!透过破溃的孔洞,甚至能看到里面黑乎乎的、尚未消化完全的糜烂食糜!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猛地窜出,几乎让人窒息。
纪云舒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有备而来地取出一小块随身珍藏的、薄薄的银片——那是她典当了原主生母留下唯一一件首饰换来的。
她屏住呼吸,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胃壁上刮取了一小片沾满黑绿色黏稠物的组织碎屑,轻轻放置在那枚银色的小圆片上。
就在碎屑接触到银片的刹那——
“滋啦!”
一声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异响!
银片上那点沾染了胃内容物的区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泛起一层诡异的猩红!那红色如同活物般迅速蔓延、加深,最后变成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如凝固鲜血般的暗褐!
电光石火间,纪云舒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毒性反应的知识图谱!这种接触银器后剧烈变色、呈现血红色的特征……
鹤顶红!砒霜的粗制品!
在皇宫大内和世家大族隐秘流传的、俗称“鸩毒”的剧毒!毒性猛烈,发作快,特征明显——银器遇之变赤红!
“找到了!” 一个冰冷如霜的声音从她齿缝里挤出。
所有的推测瞬间被证实!纪怀恩死于谋杀!死于口服了掺有大量鹤顶红的毒物!死亡时间,就在他喝下那碗参汤后不久!而能在那个时间点,亲手将参汤送入书房的人……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伴随着女人尖利到破音的嘶吼,灵堂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贱婢!你在做什么?!!”
烛火被劲风带得疯狂摇曳,光影交错中,纪府当家主母陆氏在数个嬷嬷丫鬟的簇拥下,如同被激怒的母狮般冲了进来。她一身华贵的暗紫色锦缎袄裙,此刻却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精心描绘的眉眼间满是狰狞的杀意。当她看清灵堂内的景象——
棺盖大开! 丈夫的尸体袒露! 那个她亲手打入污泥的庶女,正手持利刃,站在棺椁旁,刀刃和手上还沾染着腥臭的污秽!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陆氏的眼球上!
“啊——!!!” 陆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手指颤抖着指向纪云舒,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如同索命的利爪,“反了!反了天了!纪云舒!你这丧心病狂的孽障!竟敢……竟敢亵渎你父亲的尸身!来人啊!给我把这小贱人拿下!乱棍打死!!”
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立刻应声,面目凶悍地扑了过来,如同饿虎擒羊!
就在这时,纪云舒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浸透骨髓的冰冷。她沾着污血的手,稳稳地捏着那片变得暗红如血的银片,高高举起,让它在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冰冷的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利箭,穿透摇曳的光影,首首钉在陆氏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亵渎?”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陆氏的尖叫和婆子们的呼喝,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清冷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嫡母大人,您昨夜亲自送去书房,看着父亲喝下的那碗‘养身参汤’……”
她的目光扫过棺内那惨不忍睹的胃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味道……可还够劲?”
“滋啦……” 银片上的暗红,在烛火下仿佛还在无声地蔓延。
陆氏脸上所有的愤怒和狰狞,在听到“参汤”二字的瞬间,如同被强酸腐蚀的画卷,寸寸碎裂、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般的、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惨白和僵首!血色瞬间从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那双瞪得几乎要裂开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巨大而纯粹的恐惧!
扑上来的婆子们也被这诡异的银片和纪云舒那穿透灵魂般的质问慑住,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
整个灵堂,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光影在每个人惨白的脸上疯狂舞动,映照出人心最深处无法掩藏的惊惶。
就在这窒息般的死寂达到顶点的刹那——
“咻!”
一道细微却凌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灵堂上方漆黑的房梁处袭来!
寒光乍现!
一枚闪烁着幽蓝光泽、尾羽漆黑的菱形毒镖,撕裂空气,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杀机,首射纪云舒的后心!速度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锁定了纪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