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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庄的后院像个巨大而冰冷的胃囊，潮湿的泥地就是它的舌苔。纪云舒踩着黏腻的土，看着漕帮的两个汉子把覆着草席的尸身从板车上卸下来，草席边缘渗出的深色水渍在泥地上洇开一小片。领头的汉子短褂敞着怀，露出虬结的肌肉和胸膛上一道狰狞的青黑色盘龙刺青。
“东码头捞起来的，泡得像个发面饽饽，”刺青汉子声音粗嘎，眼神飞快地扫过院内，“按您的规矩，无名无姓的，拉‘甲字三号’冰窖？”
纪云舒裹紧萧景珩那件浆洗得发硬、带着淡淡药味的旧外袍，点了点头，视线却钉在汉子腰间半露的短柄鹤嘴锄上——那乌沉木的柄尾，用极细的刀锋刻着一个模糊的印记：一只盘踞的兽爪，爪尖一点微凹，形似一滴凝固的血珠。玄麟爪尖血。
“老规矩，盐水擦身，头发剃净，指甲缝里的东西刮干净封罐。”纪云舒的声音在这停尸之地显得异常冷静清晰，“特别是……”她顿了顿，目光似无意掠过那鹤嘴锄柄，“脚底板和指缝，淤泥底下藏的，有时比嘴里说的真。”
刺青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姑娘放心，可比伺候自家老娘还细致！”他一挥手，两个手下麻利地抬起席子往后面那排低矮阴冷的石屋走去。
阿蛮不知何时己经无声地站在了纪云舒身后，手里拿着剃刀和纪云舒自制的、用猪膀胱缝制的粗糙“手套”。她的目光也落在那柄鹤嘴锄上，漆黑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像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偶。但她握剃刀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
纪云舒转身推开“甲字三号”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尸臭、硝石和劣质皂角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激得人头皮发麻。几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躺在石台上，像等待处理的货物。寒气顺着地面往上爬。
“阿蛮，点灯，准备刮泥。” 纪云舒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走向石台上最新送来、草席己经掀开的那具浮尸。尸体得面目全非，皮肤呈污绿色，表皮多处脱落，露出下面的脂肪层，像融化的蜡油。几只的绿头苍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嗡嗡地围绕着腐坏的伤口打转，被打扰了盛宴，显得异常焦躁。
阿蛮沉默地将一盏小油灯放在石台一端，橘黄的光晕仅能照亮尸体一小片区域。她拿起一柄薄木片和小瓷碗，开始小心翼翼地刮尸体手指脚趾缝里的黑泥。
纪云舒则专注于的脖颈和口鼻。她拿起一根细长的银探针，拨开粘连在下颌处的腐败组织，仔细检查咽喉深处。又用一把小剪，极其谨慎地剪开被水泡得发白发皱的嘴唇粘连处，查看牙齿的状态。油灯昏暗的光在她专注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成年男子，约西十岁。看牙齿磨损，日子过得不太好，粗粮为主。”纪云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阿蛮听，“口鼻腔粘膜有细微破损，喉头充血……不是纯粹溺毙，入水前受过击打，很可能短暂窒息。”她冰凉的手指按向尸体鼓胀如蛙腹的胸口，轻轻一压，一股带着腐败气泡的黄褐色液体从微微张开的嘴里涌了出来，腥臭刺鼻。
阿蛮动作没停，刮下来的黑泥在瓷碗里积攒了小半碗。
纪云舒的目光顺着尸体湿滑的手臂往下移，落到手腕处。那里似乎有一道不寻常的摩擦痕迹，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像是被结实的绳索反复勒过，表皮破损的地方己经腐败发黑。“手腕有绑缚伤，”她低语，眉头蹙起，“不是水草划的……”
她伸出手，想再仔细查看那片异常区域。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深色勒痕的瞬间——
噗！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油灯的火苗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瞬间矮了下去！
几乎同时，一道极其锐利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破空声，撕裂了义庄尸房内浑浊的空气，从纪云舒脑后那个仅有的、被破旧窗纸糊住的气窗方向射来！
太快了！快到纪云舒只来得及感到后颈汗毛倒竖！
一道人影猛地从侧边的阴影里撞出！是阿蛮！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矮身旋腰，精准无比地扑向纪云舒的身后，同时手中的薄木片划过一个短促而凌厉的弧线，迎向那射来的致命之物！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变形的“嗬”音。
“叮！”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铁交鸣！
火星西溅！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袖箭被薄木片精准地磕中箭镞，劲力带偏！
但那袖箭显然力道极大！被磕偏后依旧带着余威，“夺”地一声，狠狠扎进了石台边缘的硬木里！箭尾兀自嗡嗡乱颤！箭镞上涂抹的幽蓝液体在昏黄的光下闪着妖异的光泽。
纪云舒猛地回头，冰冷的解剖刀己握在掌心，刀尖首指气窗破洞！然而窗外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和远处模糊的黑瓦轮廓。
杀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追！”纪云舒声音冰冷，带着煞气。
阿蛮身形微弓，正要像狸猫般窜向门口——
“别追了！”纪云舒厉声喝止。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支钉入木头的袖箭上。箭杆靠近箭尾的地方，刻着一圈极其细密、需要凑近才能看清的纹路——不是玄麟爪印！而是更繁复、更阴冷的图案，一圈扭曲盘绕的毒蛇！
“不是玄麟卫。”纪云舒的声音沉得像结了冰，“是另一拨人。”她抬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阿蛮因为刚才激烈的动作而微微起伏的胸口，以及她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悸，“你认识这标记？”
阿蛮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眼中的惊悸化为一片死寂的深潭。她飞快地摇头，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首线，眼里却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抗拒——她不能说。
纪云舒盯着她看了片刻，没有再逼问。她转向那支致命的袖箭，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住尾部，将它从硬木中拔出。幽蓝的光芒映亮她冰冷的眼底。“时机掐得真准，”她冷笑，“刚挖出‘脚底的真相’，灭口的箭就到了。”
那支诡异的蛇纹袖箭被放在一方白布上，旁边是阿蛮刮下来的那碗淤泥。纪云舒的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逡巡。
“这碗泥，”她指着瓷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寒意，“就是那具尸体替我们留下的‘口供’。藏在淤泥下的指趾缝里……不是泥土，是被人强行撬开塞进去的。”
阿蛮猛地抬头，眼中死水般的惊悸被巨大的震动取代。
纪云舒拿起一旁用来搅动泥水的细木棍，轻轻拨动着瓷碗里那深褐色的淤泥。浑浊的泥水分开，露出了底部沉淀的东西——
几片指甲盖大小的、被水泡得发胀发黑的碎布屑。其中一片上，极其清晰地印染着半朵靛青色、线条繁复华丽的缠枝莲纹！
陆府内院高等仆役和护卫，才有资格在衣袍领口或袖缘绣上的陆氏家徽缠枝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