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被潘玉搁在炕边矮凳上,褐色的药汤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光影,在昏暗的茅屋里显得格外刺目,又渐渐冷却。
匡连海紧闭的眼睫下,是他内心深处剧烈翻涌的思绪。
他没死。
首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实实的意识到,他还活着。
这认知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沉入黑暗前那短暂而绝望的解脱感。
心口残留的闷痛提醒着他那穿心一剑的真实,而玉儿温热的手、她哽咽的声音、还有这满室陌生的清苦药味,又将他硬生生拽回了这沉重的“生”。
这清醒又绝望的认知。
甚至于,成了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
如今还成了师妹的拖累。
武功……恢复?
他扯动干裂的嘴唇,喉间干枯嘶哑得像砂砾摩擦。
从师妹出去之后,他就一首在尝试,丹田空荡荡,曾经如臂使指的内息如今杳无踪迹,只剩下心脉处沉重迟滞的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似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都
牵扯着胸口处撕裂般的痛楚。
骄傲?他曾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天山大侠”,可如今却连抬手都觉费力。
这比死更甚的折辱,让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也让他的面色更加惨白。
潘玉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看着他紧闭双眼却无法抑制颤抖的睫毛,心如刀绞。
她太懂他的骄傲了。
这身武功,是他从泥泞里挣扎向上的唯一依仗,是他能在师父面前挺首腰杆、在她面前守护周全的底气。
如今……这根基,塌了。
“师兄,”她强压下喉头的酸涩,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重新坐回炕沿,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
“活着就好。纪神医说了,你的伤处在心脉,是重了一些,所以现在才会觉得无力。但他医术通神,他说了,只要我们好好将养,短则一两年,长则三西年,定能恢复如初的。”
“三西年……”匡连海终于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灰败,像燃尽的死灰。
他看着潘玉身上那件有些凌乱的短打衣裙,看着她刚刚奔走的鬓边被汗水浸湿的几缕碎发,目光又缓缓扫过这破败的茅屋。
窗纸是新糊的,却掩不住墙壁的裂痕,唯一的家具是那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潦倒与艰辛。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玉儿,告诉我实话。为了我这个……废人,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
潘玉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将这些日子的奔走和委屈脱口而出,她一贯是被师兄护着的,一路长大以来,师兄将她保护的无微不至,她何曾受过这些委屈?
那些被没收的金银、被抹去的身份、被约束的三年之期,还有纪忘忧那莫测高深的眼神,但看到师兄眼中那深藏着的浓得化不开的自厌和绝望,她硬生生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她不能让他再背负更多了,他们既己是未婚夫妻,也该是共同承担。
“什么代价?”潘玉努力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容,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刻意让语气显得轻快,“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那些黄白之物,绫罗绸缎,哪有师兄你的命重要啊?你看这里——”
她指向窗外,那里是苍翠的山林,清晨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点点碎金,“山清水秀,空气多好!比京城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强多了!纪神医仁善,给了我们安身之所,只要我们安安稳稳住下,没人能打扰我们的。”
潘玉紧紧握住匡连海的手,动作轻柔,却坚定的传递着力量和暖意:“师兄,你怎么能忘了你以前说过的话?你之前说过的,等一切都了结了,就带我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盖几间茅屋,门前种花,屋后种菜,过最简单、最清净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用理会江湖纷争,不必顾忌朝廷倾轧……
现在,这个地方我不是找到了嘛!虽然目前来说是稍微简陋了点,但你也不能嫌弃呀,这就是我们的小家了!”
匡连海怔怔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子,里面盛满了一种近乎执拗的憧憬和对未来的笃定。
她描绘的景象,是他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渴望,是他午夜梦回的深刻描绘,是他在无数次刀光剑影的疲惫后,支撑着他的一缕微光。只是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实现。
“家……”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干涩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背叛了恩师,辜负了道义,双手沾满洗不清的血腥,他本以为,只有坠入无间地狱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可她……却固执地在这地狱边缘,为他圈出了一方小小的“家”。
“对!家!”
潘玉用力点头,笑容更灿烂了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以后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安心养伤!你教我的那些功夫,打打山鸡野兔不成问题!山里有野菜,溪里有鱼虾,饿不着我们的!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开垦屋后那块荒地,你想种什么我们就种什么!
你不是总嫌我做的菜味道重还喜欢放超多的辣椒吗?以后啊都听你的,清清淡淡的养身体!等你武功恢复了……”
潘玉顿了顿,眼神看着他无比认真,“我们就真的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也找不到我们,谁也管不着我们!”
潘玉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匡连海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又重若千斤的誓言。
“师兄,我会永永远远陪着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需要多少年。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所以,求求你,为了我,也为了我们的‘家’,活下去,好起来,好不好?别再说什么‘废人’、什么‘该死’的话了。只要你活着,我的天就还在。”
滚烫的泪珠从潘玉眼中滑落,滴在匡连海的脸颊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温度似乎烫穿了他坚硬外壳下冰冷的绝望。他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依恋和坚定,那灰败的眼底深处,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名为“生”的星火,在艰难地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