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的雪霁天,梨香院的假山石上还堆着未化的琼瑶。龄官攥着半幅《牡丹亭》工尺谱,眼尾余光扫见沈炎从外院过来,墨绿斗篷上落着细雪,腰间别着的算珠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 那是他迁居外院后日日不离身的物件,像把丈量人心的尺子。
她故意绕到玲珑石后,指尖着袖中冰凉的玉麒麟。这是三日前贾宝玉让茗烟送来的,说是在清虚观得的祥瑞,偏要送给梨香院唱杜丽娘的龄官。此刻麒麟的独角硌着掌心,她忽然想起去年中秋,贾蔷曾为这玉麒麟与小厮打架,嫌他们碰坏了送给她的礼物。
"啪嗒" 一声,玉麒麟跌在青石板上,碎成三瓣。龄官垂眸盯着碎片,听着脚步声近了,才惊惶抬头:"二爷!这... 这是宝二爷送的..."
沈炎闻声驻足,见她指尖捏着碎玉,眼尾发红,倒比戏里的杜丽娘还要楚楚。换作从前的贾蔷,早该暴跳如雷,此刻却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弄碎片 —— 麒麟的眼睛处有抹金粉,正是他前日在戏班账册里见过的,龄官用来标记重要情报的符号。
"可还记得去年中秋?" 龄官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您为这麒麟砸了小厮的饭碗,说 ' 碰坏了姑娘的东西,便拿命来赔 '。" 她盯着沈炎的手,看他将碎片按纹路拼合,发现那动作竟比戏班师傅修补头面还要仔细。
"器物破损尚可补。" 沈炎头也不抬,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里头是调着明矾的糯米浆,"人心离散最难追。" 他指尖蘸着浆糊涂抹断口,忽然想起第 4 章在梨香院粘玉簪的场景,那时龄官便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像在看穿他皮囊下的另一个灵魂。
龄官呼吸一滞。这话太不像贾蔷会说的了。从前的他只会送金麒麟、买胭脂,如今却连修补碎玉都要讲些道理,且这道理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深意 —— 就像他搬去外院那日,特意绕到假山后告诉她:"以后梨香院的月钱,你盯着些。"
"二爷变了。" 她忽然轻声道,指尖划过麒麟断角,"从前最烦这些文绉绉的话,如今倒像个账房先生。" 雪光映得她睫毛晶莹,眼底却藏着锋芒,"宝二爷说,您近日总缠着琏二奶奶查当铺账,连珍大爷的酒账都要过问。"
沈炎手中动作顿了顿,抬头望进她眼底。那里有试探,有警惕,却也有一丝期待 —— 像戏台上等待搭档接腔的旦角,明知台下是深渊,却仍要唱完这出戏。他忽然明白,这才是龄官真正的试探:不是碎玉,而是他对贾府的态度,对她的态度。
"有些账,早该查了。" 他将粘好的玉麒麟放在石桌上,裂缝处的金粉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就像这麒麟,碎了可以粘,但若是里头的金粉散了,便再难复原。" 这话双关,既是说玉麒麟,也是说宁府 —— 那些被克扣的月银、被篡改的药方、被隐瞒的田租,都是散了的金粉。
龄官指尖抚过麒麟眼睛,那里的金粉被沈炎特意留着,拼成个极小的 "蔷" 字。她忽然想起前日在风筝上画的密语,想起绣鞋暗格里的纸条,想起这个不一样的蔷二爷,总在细微处藏着让她心惊的聪慧。
"您... 到底是谁?" 她忽然压低声音,袖中戏文纸被攥得发皱,"那年在假山后,您看我画蔷,说 ' 这字该是草字头下加个啬 ',可您从前连 ' 蔷' 字怎么写都要问我。" 雪片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钻,"别骗我,您和从前不一样。"
沈炎呼吸一滞。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有人如此首接地试探他的身份。龄官的聪慧远超他想象,那些他以为隐秘的细节,早被她看在眼里 —— 从粘玉簪的手法,到查账的执着,再到对戏班的改革,这个女孩一首在默默观察,默默印证。
"我还是我。"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雪光还要清亮,"只是从前醉生梦死,如今醒了。" 他望向梨香院的飞檐,那里挂着他让人新换的铜铃,风吹过叮当作响,"你可记得,咱们排《牡丹亭》时,我总说杜丽娘是醒在梦里,如今我倒觉得,咱们都该从梦里醒过来。"
龄官望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戏子的命,就像断线的风筝,飞再高也由不得自己。" 可眼前的蔷二爷,却像握线的人,要带着她们这些风筝,飞出这吃人的贾府。
"醒过来后呢?" 她捡起玉麒麟,裂缝处的金粉在掌心发烫,"您要修的,是这碎了的麒麟,还是整个宁府?" 这话问得大胆,却也透着孤注一掷的信任 —— 她知道,若沈炎回答错了,她们这些戏子,便再无退路。
沈炎转身望着远处的天香楼,贾珍的笑声混着丝竹声飘来,带着说不出的荒唐。他忽然想起第 3 章夜探丹房时看见的《达摩面壁图》,达摩眼中的朱砂红,像滴在雪地上的血。
"都要修。" 他轻声道,"就像这玉麒麟,先粘好碎片,再补上金粉。" 他转头望向龄官,眼中映着她的倒影,"而你,是我最信得过的匠人。"
龄官喉间发紧。这是第一次,有人将她视为 "匠人",而非任人摆弄的戏子。她忽然想起前日在绣鞋暗格发现的密语,想起沈炎让她记录的伶人家世,那些在她看来无用的琐事,此刻都有了意义 —— 原来他早想好了,要借她们这些边缘人,织就一张网,网住整个贾府的兴衰。
雪又飘起来了,玉麒麟在石桌上闪着微光。龄官忽然将麒麟塞进沈炎掌心,指尖划过他掌纹:"既是匠人,便要收工费的。" 她眼尾微扬,恢复了戏台上的狡黠,"明日起,戏班例钱再加三钱,我要给姐妹们置新头面。"
沈炎失笑,知道这是她接受同盟的暗号。他将麒麟收入袖中,算珠串在腕间轻响:"三钱不够,等乌庄头交租后,给你们置十箱苏绣戏服。" 他忽然压低声音,"但有个条件 —— 以后你画蔷,不必再躲着人。"
龄官脸颊发烫,转身欲走,却听见沈炎在身后道:"对了,宝二爷的玉麒麟,你明日便还给他,就说... 宁府的戏子,不接外府的赏赐。" 这话让她脚步一顿,忽然明白,他这是要切断梨香院与荣府的不必要牵扯,专心织就属于宁府的网。
雪幕中,梨香院的铜铃又响了。龄官摸着袖中沈炎给的密信簪,忽然觉得掌心不再冰凉。这个不一样的蔷二爷,就像她戏文里唱的那样,是个要 "把栏杆拍遍,唤回春归" 的人,而她,愿意做那个为他执灯的人,哪怕灯油将尽,也要照亮这朱楼的暗角。
掌灯时分,沈炎坐在外院灯下,看着修复好的玉麒麟。裂缝处的金粉在烛光下勾勒出蔷花图案,是龄官趁他不备添上的。他忽然想起第 6 章暗布情报网时,她用风筝传递的密语名单,想起她在账册上工整的小楷 —— 这个女孩,正在用她的方式,回应他的信任。
窗外,龄官的琴声又起,弹的是新谱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曲调里带着不属于女儿家的锐意,却让沈炎心中一暖。他知道,龄官的试探,是这红楼世界送给他的第一份投名状,而他,终将不负这份信任,带着她,带着整个梨香院,在这即将倾颓的大厦里,辟出一条生路。
雪落无声,玉麒麟的金粉在案头闪烁,像撒了一把星星。沈炎摸着笔帽上的红学协会徽章,忽然明白:所谓 "试探",不过是两个清醒者的彼此确认。在这满是醉梦者的贾府,他和龄官,终将成为彼此的眼睛,彼此的翅膀,让这朵蔷花,在冰雪中绽放出最耀眼的红。
第 7 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