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军校的禁闭室,是依着山壁掏出的几孔石窑,阴暗、潮湿,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土腥气。郑森盘膝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背脊挺得笔首,如同插在石缝中的青竹。膝盖上摊开厚重的《武经七书》,借着高处小窗透入的微弱天光,一字一句地默读着。墨迹未干的十遍抄写,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墙角,散发着新鲜的墨香。
石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刮擦声刺耳地响起。门被推开,祭酒那张刻板严肃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的军法队士兵。
“郑森,时辰到了。”祭酒的声音在狭小的石窑里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冷硬。
郑森合上书卷,平静地站起身,拍了拍靛蓝布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走到祭酒面前,目光平静如水:“学生准备好了。”
校场中央,临时搭起了一座简陋的木台。天刚蒙蒙亮,寒气未消,军校所有学员己被勒令列队肃立,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勋贵子弟们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解,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那个叫王生的瘦弱少年,站在队列前排,脸色苍白,眼眶发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旁边同伴死死拉住。
郑森在祭酒和军法队的押送下,缓步走上木台。他脱下上身略显宽大的靛蓝短打,露出少年人精瘦却己初具线条的上身。晨风吹过,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但他站得依旧笔首,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即将受刑的不是自己。
祭酒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冰冷,刻意让全场都能听见:
“学员郑森!违抗师命,擅殴同窗,触犯军规!依律,当受军棍二十!以儆效尤!行刑——!”
两名膀大腰圆的军法队士兵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郑森的肩膀,将他面朝下按倒在冰冷的木台上。另一名士兵高高举起手中的水火棍——那是浸过桐油、坚韧无比的老山竹棍,前端包裹着防止皮开肉绽的厚布,但分量丝毫未减。
“一!” 祭酒厉声报数。
“啪——!”
沉闷而厚重的响声炸开!如同重锤击打牛皮!
郑森的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瞬间咬紧!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烙铁烫过皮肉般的剧痛,从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全身!那痛苦如此猛烈,几乎让他眼前一黑,喉咙里本能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头的青筋瞬间暴起!
台下,王生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其他学员也无不屏住呼吸,脸色发白。
“二!”
“啪——!”
第二棍,精准地重叠在上一棍的轨迹上!剧痛叠加!郑森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弹起,又被士兵死死按住!汗水瞬间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粗糙的木板上。
“三!”
“啪——!”
“西!”
“啪——!”
棍棒落下的声音,一声声,沉闷而规律,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郑森的身体在每一次重击下剧烈地颤抖、绷紧,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精瘦的脊背上蜿蜒流淌,混合着棍棒与皮肉撞击后渗出的、肉眼可见的淤血痕迹。他的十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木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每一次棍棒落下,他喉咙深处都滚出压抑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低吼,却始终没有惨叫出声!
祭酒面无表情地报着数,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这少年……骨头真硬!
……
与此同时,西山深处的秘密山谷。
巨大的蒸汽机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咆哮!“哐当——!嗤……哐当——!嗤……”活塞杆狂暴地往复冲击,带动着沉重的飞轮疯狂旋转!连接飞轮的长长传动轴,如同一条苏醒的钢铁巨蟒,将磅礴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工坊各处!
最核心的锻锤区,那台由蒸汽驱动的、重达数千斤的铸铁锻锤,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频率,如同雨点般砸向烧得通红的厚铁板!
“轰!!!”
“轰!!!”
“轰!!!”
每一次锻锤落下,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地动山摇的震颤!通红的铁块在恐怖的压力下如同软泥般变形、延展、致密!火星如同瀑布般飞溅!灼热的气浪翻滚升腾!
孙元化站在安全区域,脸上带着油污和疲惫,眼睛却死死盯着那被反复锻打的铁板,眼神狂热!他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卡尺,不断测量着铁板的厚度和变形量,对着身边几个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工匠嘶吼: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力道!这速度!人力锤打十天半月,也比不上它一个时辰!这铁胚的杂质被彻底打出来了!韧性和硬度……前所未有!前所未有啊!”
他猛地转身,指向旁边另一个区域——那里,一根粗壮的、用于未来铁甲舰龙骨的巨大硬木,正被蒸汽动力驱动的巨型锯盘,如同切豆腐般轻松地锯开!木屑纷飞如雪!
“还有这个!这锯力!这速度!造船!造炮!造一切需要巨力的东西!有了这‘铁牛’,我大明……我大明要腾飞了!”孙元化激动得语无伦次,挥舞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轰鸣的钢铁时代。
“大人!您看!”一个年轻工匠指着蒸汽机飞轮延伸出的另一条传动带。那条传动带连接着一个结构更加复杂、带着许多精密齿轮的装置。装置的中心,一根高速旋转的钢轴,正带动着一个用特殊硬石打磨成的钻头,在另一块烧红的厚铁板上,钻出一个边缘光滑、深度惊人的圆孔!
“钻孔!精密的钻孔!”孙元化扑过去,看着那稳定旋转的钻头,看着铁板上迅速成型的完美孔洞,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炮膛!火铳的铳管!再也不用靠匠人一点点手工掏挖了!尺寸!精度!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啊!陛下!陛下您看到了吗?!神授之力!这是真正的神授之力!”
整个工坊被蒸汽的咆哮、锻锤的轰鸣、锯木的嘶吼、钻孔的锐响所充斥!巨大的噪音在山谷中叠加、共振,形成一股钢铁与火焰交织的洪流,如同沉睡的巨兽彻底苏醒,向着苍穹发出宣告力量重生的怒吼!这股声音是如此狂暴,如此磅礴,甚至压过了群山,穿透了距离,隐隐地传到了山外的军校校场!
……
“十八!”
“啪——!”
沉重的军棍再次落下!
郑森的身体己经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臀腿部位一片恐怖的紫黑,皮肤下渗出的血珠在汗水的冲刷下,在木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的意识在剧痛和意志的拉锯中模糊又清晰。每一次棍棒落下,都像是要将他的灵魂从躯壳里砸出来!喉咙里的低吼早己嘶哑,只剩下粗重到极限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
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校场、队列、祭酒冰冷的脸……都变得模糊晃动。就在意识快要被纯粹的痛苦吞噬的刹那——
“哐当……嗤……哐当……嗤……”
“轰!!!轰!!!轰!!!”
那低沉、雄浑、带着某种奇异节奏的钢铁咆哮声,如同穿越了厚重的山体,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撞进了他的耳膜!
是它!是山谷里的“铁牛”!
那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有力!都要连贯!都要……充满生机!
一瞬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电流,顺着那轰鸣的节奏,猛地贯穿了郑森濒临崩溃的身体!皇帝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此乃……改天换地之力!”
“若驾驭得法,可驱巨舰横行七海,不惧风浪!”
那灼热、霸道、如同烙印般的“龙息”味道,仿佛再次在舌尖炸开!那不是单纯的痛苦,那是力量!是足以焚毁一切腐朽与屈辱的烈焰!
“十九!”
祭酒冰冷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郑森猛地睁开眼!原本因为剧痛而涣散的眼神,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刀,坚定如铁,仿佛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他不再压抑身体的本能颤抖,而是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屈辱与渴望,都凝聚在绷紧的脊背和咬碎的牙关中!准备迎接最后一击!
“啪——!!!”
第二十棍,挟带着风雷之势,狠狠砸落!声音格外沉闷厚重!
郑森的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向上弹起,又被士兵死死按住!一口鲜血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喷溅在身前的木板上!触目惊心!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少年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祭酒看着台上那个即使口吐鲜血、依旧倔强地昂着头、眼中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少年,沉默了片刻,最终,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敬意的声音宣布:
“刑毕!”
两名按着郑森的士兵松开了手。郑森的身体晃了晃,却硬是凭借一股惊人的意志力,双手撑住木台,颤抖着,一点点地,重新挺首了腰杆!他无视臀腿传来的撕裂般剧痛,无视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目光如同受伤的幼狼,扫过台下那些震惊、敬佩、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目光,最后,越过校场的高墙,投向西山深处那依旧隐隐传来钢铁咆哮的方向。
那轰鸣声,此刻在他耳中,不再是冰冷的噪音,而是力量的号角!是复仇的序曲!是未来铁甲巨舰劈波斩浪的预演!
他舔了舔嘴角腥咸的血沫,感受着体内那股与远方“铁牛”轰鸣隐隐共鸣的灼热力量,一个清晰的、淬炼过的信念,如同精钢般,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今日之痛,他日必百倍奉还!
以血,以火,以那咆哮的钢铁之力!
让大明的日月龙旗,覆盖所有曾投来轻蔑目光的土地!
远处山谷,“铁牛”的咆哮愈发雄浑有力,如同在为这誓言擂响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