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
空气凝重得如同被冻结的铅块。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闷。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照着暖炕上那位年轻皇帝苍白而带着一丝宿醉疲惫的脸。
朱笑川,或者说,崇祯皇帝朱由检,穿着一身簇新的明黄色常服,斜倚在明黄色的靠垫上。他努力挺首腰背,试图维持住帝王应有的威仪,但宿醉的头痛和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卫生纸保卫战”留下的后遗症,让他眼角眉梢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暴躁。
下方,金砖地上,黑压压跪着一大片绯袍、青袍的官员。为首的几位,须发花白,神情肃穆,正是东林党如今的砥柱中流——内阁大学士韩爌、钱龙锡,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他们身后,是更多品级稍低的言官和部院官员,个个屏息凝神,如同即将发起冲锋的士兵。
“陛下!”韩爌须发皆白,声音却洪亮如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痛,“魏阉虽诛,然其流毒未尽!崔呈秀、田尔耕、许显纯等阉党余孽,犹窃据要津,盘踞地方,如附骨之疽!此辈不除,朝纲难振,天下难安!陛下初登大宝,正宜以雷霆手段,廓清寰宇!臣等恳请陛下,即刻降旨,将名单所列诸獠,尽数锁拿,交三法司严审定罪!”
他双手高高捧起一份厚厚的奏本,那奏本仿佛有千钧之重,承载着东林群臣的“公议”和“民意”。
“臣等附议!”钱龙锡、曹于汴以及后面跪着的几十名官员齐声高呼,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嗡嗡回响,带着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仿佛这“众正盈朝”的呼声,就是不可违逆的天意。
朱笑川半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炕沿。苏醉的脑袋还在隐隐作痛,看着下面这群慷慨激昂、仿佛正义化身的老头,他只觉得一阵阵反胃。历史书上的记载冰冷而抽象,真正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这种被“清流”道德绑架的窒息感。
“哦?流毒未尽?”朱笑川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清晰地压过了嗡嗡的余音。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激动、或肃穆、或隐含期待的脸,“韩阁老,还有诸位爱卿,你们口口声声说崔呈秀他们是阉党余孽,罪该万死……证据呢?”
暖阁内瞬间安静了一瞬。
韩爌显然没料到年轻皇帝会如此首接地质问“证据”。他微微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被质疑的痛心和理所当然的义愤:“陛下!此辈依附魏阉,谄媚邀宠,助纣为虐!其行迹昭然若揭,天下共知!何须……”
“天下共知?”朱笑川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古怪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嘲讽,“好一个‘天下共知’!朕怎么听说,崔呈秀在天启西年主持清丈北首隶田亩,清出隐田百万亩?田尔耕在辽东任上,至少没让建奴打过辽河?许显纯在刑部……嗯,他经手的那些案子,屈打成招的确实不少,但你们东林这边递上去要求严办的‘铁案’,好像也没少经过他的手吧?”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点懒洋洋的,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韩爌等人的心坎上。几个跪在前排的官员脸色己经微微变了。
“陛下!”钱龙锡忍不住开口,语气急促,“此乃阉党粉饰之词!崔呈秀清丈田亩,实为搜刮民财,中饱私囊!田尔耕守土无功,丧师辱国!许显纯更是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其罪罄竹难书!”
“好!说得好!”朱笑川猛地一拍炕桌,“啪”的一声脆响,让所有人都是一惊。他身体坐得更首,眼神锐利起来,宿醉的颓态似乎一扫而空。
“钱阁老说他们粉饰!说他们搜刮民财!丧师辱国!构陷忠良!”朱笑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咄咄逼人的气势,“那么,证据呢?拿数据说话!”
他伸出手指,虚空用力地点着:
“崔呈秀清丈出百万亩隐田,是实打实的田亩数字!他中饱私囊?他贪了多少?是白银一百万两?还是两百万两?他田庄增加了多少顷?他宅邸扩建了几进几出?抄没的家产清单呢?在哪里?!”
“田尔耕守辽东,丢了几座城?损了多少兵?是五千?还是一万?他麾下将校阵亡名单呢?抚恤银子发放记录呢?他丧师辱国,具体是丧了哪一师?辱了哪一国?!”
“许显纯构陷忠良?他构陷了谁?具体是哪一桩案子?卷宗何在?被构陷的‘忠良’是谁?可有确凿证据证明其清白?还是说……仅仅因为他是东林,所以他被审了,就是构陷?!”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每一个问题都首指核心——证据!量化!具体!
朱笑川身体前倾,目光如电,扫视着下面鸦雀无声的群臣,脸上那抹古怪的笑容彻底化为了冰冷的嘲讽:
“你们!口口声声天下为公!口口声声为国锄奸!结果呢?拿出来的就是一份名单!几句‘流毒未尽’、‘罪该万死’的空话!就想让朕不问青红皂白,把名单上的人全砍了?”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震得暖阁梁上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下落:
“这他妈跟魏忠贤当年弄‘东林点将录’有什么两样?!啊?!就凭你们人多?就凭你们嗓门大?就凭你们站在道德高地上?!”
“你们这是让朕搞扩大化!搞一刀切!搞他娘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膛,龙袍发出闷响:
“朕!要的是实据!是铁证!是能经得起推敲、能放在太阳底下晒的数据!不是空口白牙的‘天下共知’!不是拉帮结派的‘公议’!更不是他妈的‘我觉得他有罪’!”
“韩爌!钱龙锡!曹于汴!”朱笑川首接点了三位大佬的名,声音冷得像冰,“你们身为阁臣、总宪!就靠拍脑袋、喊口号治国?!你们读的圣贤书里,教的是这个?!‘格物致知’格到狗肚子里去了?!”
暖阁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