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总督府,设在盛京城内原后金汗王宫旧址。虽经修缮,殿宇的飞檐斗拱间,仍残留着昔日女真王权的肃杀与粗犷。早春的寒气尚未退尽,殿内地龙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新任总督洪承畴眉宇间的凝重。他端坐于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案后,手中那份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密报,仿佛一块永不融化的坚冰,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罗刹鬼(沙俄)匪首哈巴罗夫,率暴徒百余人,乘坚船溯黑龙江而上,强筑木堡于雅克萨(阿尔巴津)!……掠我索伦、达斡尔部民为奴,勒索毛皮、粮食,稍有不从,即行屠戮,焚毁聚落……其行径之暴虐,甚于豺狼!更于精奇里江口(结雅河)、牛满河(布列亚河)等处,设立税卡哨所,蚕食鲸吞,步步紧逼!我沿江诸部,如居水火,苦不堪言,亟盼天兵北顾……”
洪承畴放下密报,羊皮纸在他修长却有力的手指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抬起眼,目光扫过肃立案前的几位心腹:悍勇依旧、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曹变蛟(这位平寇猛将被特意留在辽东);几位精于边务、面色沉凝的幕僚;以及新任命的负责女真事务的理藩院主事。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纸上传来的血腥与焦糊气息。
“狼子野心!得寸进尺!”洪承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戈撞击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砸在寂静的空气中。“陛下圣明烛照,数年前便己明示,罗刹乃北疆心腹大患,其贪欲如饕餮,永无餍足!黑龙江流域,沃野千里,山林丰饶,绝不容此獠染指!”
他霍然起身,厚重的貂裘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沉稳的弧线,几步便走到悬挂于东墙的巨大舆图前。这幅新制的《九边重镇与极北山川形胜全图》,以惊人的精度勾勒出从山海关蜿蜒至外兴安岭的万里疆界,黑龙江如同一条沉睡的银色巨龙,横卧于图卷最北端。洪承畴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那个用朱砂醒目标注的“雅克萨”上,指尖仿佛能感受到木堡的粗糙与侵略者的嚣张。
“然!”他话锋一转,手指沿着黑龙江缓缓移动,语气中透出深沉的忧虑,“辽东初定,疮痍未复。大军远征,跨越数千里冰封雪原,粮秣转运之难,难于登天!一石粮自盛京运抵雅克萨,途中损耗恐逾其半!更遑论严冬酷寒,非我中原士卒所能久耐。且罗刹人在西伯利亚经营多年,若我大军压境,彼必倾力来援,恐酿成旷日持久之国战,于国力有伤。”他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曹变蛟身上,“故,陛下有明旨:对罗刹,当施以‘铁蒺藜’!对沿江索伦、达斡尔、鄂伦春等诸部女真,则授以‘蜂蜜’!双管齐下,刚柔并济,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曹将军!”洪承畴的目光锐利如剑,首刺曹变蛟。
“末将在!”曹变蛟抱拳,甲叶铿锵,眼中瞬间燃起嗜血的战意。这种刀尖舔血、深入虎穴的勾当,正合他脾胃。
“命你亲率一支‘神机’特遣队!”洪承畴的声音斩钉截铁,“精中选精!人数不必多,三百足矣!但需人人如龙似虎,耐得苦寒,精于雪地潜行、林间格杀、冰河泅渡!装备:轻型‘神机炮’(便于雪橇拖拽的佛郎机或臼炮),配特制霰弹、燃烧弹;‘铁蒺藜’(铸铁外壳、内装火药与毒钉的压发、绊发地雷)两百枚;强弩百具,箭簇淬以‘见血封喉’之剧毒;‘惊雷铳’(早期燧发枪)人手一支,火药务必防潮!”
他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雅克萨的位置,仿佛要将那木堡碾碎:“尔等任务,非攻城略地!乃袭扰!狙杀!破坏!让罗刹鬼寝食难安,血债血偿!”
“昼伏夜出,如影随形!狙杀其外出劫掠之头目,焚毁其伐木造船之工场,炸沉其停泊河岸之平底船!于其运粮、巡逻必经之林间小径、冰河渡口,广布‘铁蒺藜’!要让他们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遍地开花!”
“尤其那哈巴罗夫,”洪承畴眼中寒光一闪,“此獠凶名昭著,若能取其首级,悬于雅克萨寨门,可收震慑群魔之奇效!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让黑龙江的寒风与密林,成为罗刹人的噩梦坟场!要让毛子明白,踏足此地,便是踏上了一条布满铁蒺藜的血路!”
“末将明白!”曹变蛟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仿佛己经嗅到了西伯利亚寒风中的血腥,“定叫罗刹鬼,有来无回,血流成河!”
洪承畴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那位理藩院主事,语气瞬间变得和煦如春风,却依旧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散居江畔的索伦、达斡尔、鄂嫩(鄂伦春)诸部,彼等乃我大明天然之藩篱,亦为罗刹暴行首当其冲之受害者。陛下有旨,当施以‘蜂蜜’,抚其心,固其志!”
“其一,”他伸出食指,“自即日起,于瑷珲(黑龙江城)、墨尔根(嫩江)、卜奎(齐齐哈尔)等沿江要地,增设‘榷场’(官方边境贸易点),大开互市之门!允许各部以貂皮、鹿茸、东珠、人参、桦皮、筋角等山林之宝,换取我大明的上等稻米、精盐、铁锅、犁铧、棉布、绸缎、瓷器……还有,”洪承畴顿了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陛下特旨恩赏的‘温润版’御制辣椒酱!此物祛寒生暖,佐食极佳,价比黄金,然朝廷特惠,以皮货易之,务求价格极其公道,使其趋之若鹜!”
“其二,”他伸出第二指,“选派通晓女真诸语、精明干练之吏员,深入各部族聚居之地。宣扬朝廷恩德,申明罗刹之暴虐,昭示天朝庇护之决心。盛情邀请各部头人子弟,入盛京‘国子监北苑’(特设机构)学习汉文、礼仪、律法。学成归部者,视其才具,授以卫所指挥佥事、千户、百户等世袭官职,赐印信袍服,享朝廷俸禄!”
“其三,”洪承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金铁之音,伸出第三指,“若有部落遭罗刹匪帮劫掠、屠戮,我沿江卫所边军,当‘仗义’而出!或遣精兵助其御敌,或开放寨堡收容其妇孺,或赠予粮秣兵器助其恢复!务使其感念天恩,视我大明为唯一倚靠!”
那位年长的幕僚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忧色:“督师大人此策恩威并施,老成谋国。然……‘蜂蜜’虽甘,若养肥了虎狼之心,他日其部坐大,尾大不掉,岂非养虎为患?昔日后金之祸,殷鉴不远啊!”
洪承畴闻言,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智珠在握的淡笑,他踱回案前,端起温热的参茶呷了一口,目光深邃如渊:“先生所虑,自是老成持重。然此一时,彼一时也!陛下‘蜂蜜’之策,岂是单纯的怀柔施恩?”
他放下茶盏,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敲打着无形的算盘:“贸易,使其渐离渔猎之苦,习惯我大明器物之便利,依赖我粮盐布帛之供给。长此以往,其生计命脉,尽握于我手!此乃‘蜜’中之‘索’!”
“官职,授其子弟,使其渐慕华夏衣冠礼乐,认同朝廷法度。头人子弟入我彀中,潜移默化,其心可收!此乃‘蜜’中之‘笼’!”
“武力庇护,示我强盛,使其畏威怀德,深知背明则必遭罗刹吞噬,依明则可得安宁富足。此乃‘蜜’外之‘刃’,悬而不落,却时刻警醒!”
“此三者,”洪承畴的声音斩钉截铁,“环环相扣,名为‘蜂蜜’,实乃‘蜜’裹‘铁蒺藜’!陛下深意,在于以夷制夷,分化瓦解,将黑龙江畔散沙般的女真诸部,尽数化为我大明北疆之千里藩篱、万双耳目!使其为我前驱,阻遏罗刹,消耗其力。待我辽东根基稳固,国力充盈,时机成熟之时,大军一鼓北上,犁庭扫穴,则罗刹在雅克萨之巢穴,不过风中残烛,覆手可灭!此方为事半功倍、一劳永逸之策!”
幕僚闻言,眼中忧色尽去,代之以深深的叹服,躬身道:“督师洞烛万里,深谙陛下圣心!老朽愚钝,豁然开朗!”
洪承畴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盛京城早春凛冽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远方未化冰雪的寒意。他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冰封的黑龙江,看到了雅克萨木堡的灯火,看到了密林中曹变蛟特遣队如鬼魅般的身影,也看到了沿江榷场里,女真人用成捆的貂皮换取铁锅、盐巴和那红艳艳的辣椒酱时,脸上露出的复杂神情。
一张无形的大网,己在白山黑水间悄然铺开。一边是曹变蛟手中淬毒的“铁蒺藜”,即将在罗刹侵略者的血肉之躯上绽放出致命的血花;一边是洪承畴精心调配的“蜂蜜”,正缓缓浸润着女真诸部的心田。帝国的北疆经略,在这冰与火的淬炼中,开始了它漫长而冷酷的征程。黑龙江的波涛之下,暗流汹涌,杀机与温情并存,忠诚与背叛交织,共同书写着帝国北拓的沉重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