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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筒子楼像一条湿透的旧毛巾，拧得出水汽。霉味混合着隔夜饭菜的气息，顽固地钻进陈默的鼻腔。他捏着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指尖冰凉。一千二百万，一串足以改变人生的数字，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冒汗。
他掏出钥匙，锈蚀的锁舌“咔哒”一声弹开。门内，父亲陈建国佝偻的身影凝固在昏黄的灯光下。他面前的小饭桌还摊着几本摊开的账册，上面密布着红蓝笔迹，记录着这个家每一分钱的艰难去向。陈建国没有回头，布满老茧的手指正用力按着计算器，那单调的按键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刺耳，一下，又一下，像是敲打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爸……”陈默喉咙发干，声音低哑。
陈建国猛地转过身。他浑浊的目光掠过陈默身上明显不合身、却簇新得扎眼的西装，最终死死钉在他手里那张反射着冷光的银行卡上。空气骤然凝固，连墙根渗水的滴答声都清晰得惊心。
“哪来的？”陈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像沙砾摩擦铁皮，刮得人耳膜生疼。他脸上的皱纹深深刻着疲惫，此刻却绷紧如石雕，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他站起身，常年扛水泥的脊梁习惯性地挺首了些，阴影瞬间笼罩了陈默。角落里，一根用来晾衣服的细长藤条，斜倚在斑驳脱落的墙皮边。
陈默的视线落在藤条上，胃袋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前世肺癌晚期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灼痛感毫无征兆地窜上喉头，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他强行吞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钱……是干净的。”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干净？”陈建国猛地跨前一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你身上这套皮，值你老子半年工钱！还有这卡！陈默，你跟我说干净？你拿什么干净？拿你娘留给你那块玉去赌？还是去偷？去抢？！”他粗糙的手指几乎戳到陈默的鼻尖，带着水泥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绝望和一种被误解的委屈像藤蔓般绞紧了心脏。陈默张了张嘴，前世今生的秘密在舌尖翻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重生？预知？股市？这些荒诞的字眼在父亲这堵由苦难和现实筑成的厚墙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只能垂下眼，盯着自己沾着宴会厅昂贵地毯绒毛的鞋尖，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垮了他。
这沉默彻底点燃了陈建国的怒火。他眼中最后一丝期望的火苗熄灭了，只剩下被欺骗和失望灼烧的赤红。他猛地抄起墙角的藤条，那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带着积郁己久的愤懑与恐惧。“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孽障！老陈家祖祖辈辈，没出过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你娘走得早，我没教好你，是我的罪过！” 嘶哑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呜——啪！”
第一下，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在陈默的背上。薄薄的衬衫瞬间破裂，一道火辣辣的剧痛炸开，仿佛皮肉被生生撕开。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向前踉跄，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霉斑的粉末簌簌落下。
“爸！你听我说！”陈默试图转身。
“说？！你拿什么说？！拿你身上的脏钱说？！”陈建国的声音带着哭腔，愤怒里裹挟着巨大的痛苦。藤条化作模糊的残影，带着呼啸的风声，一下，又一下，无情地落下。
“啪！啪！啪！”
每一下抽打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过皮肤，留下灼热的剧痛。陈默咬紧牙关，后槽牙咯咯作响，牙根几乎要崩裂。视野边缘开始泛起一层猩红的血雾，那是痛到极致的生理反应。他不再试图解释，也不再闪躲。前世病床上被癌细胞啃噬的绝望，重生后步步惊心的挣扎，所有压抑的恐惧、愤怒和孤独，在这一刻被父亲的藤条硬生生抽打出来，化为身体上真实的痛楚。他顺着墙壁滑跪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粗粝的颗粒磨着皮肤。汗珠瞬间从额头、鬓角疯狂涌出，混合着背上渗出的温热液体，一滴，一滴，砸落在灰暗的地砖缝隙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粘稠的印记，像卑微的烙印。
藤条抽打的声音和父亲粗重的喘息交织着。陈默的意识在剧痛中浮沉，视线模糊。他只能看到父亲那双磨得发白、鞋尖开裂的旧解放鞋在自己眼前剧烈地颤抖。一滴浑浊的液体，不知是汗还是泪，砸在陈默手边的地砖上，溅开微小的水花。
不知抽打了多久，藤条落下的频率终于慢了下来。陈建国胸膛剧烈起伏，握着藤条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看着蜷缩在地上，背上衣衫碎裂、道道血痕纵横交错、微微颤抖的儿子，那佝偻的、无声承受的姿态，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他的心上。积蓄的怒火和恐惧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恐慌——这钱，到底会带来什么？
“哐当”一声，染血的藤条脱手掉落在地。
一片死寂。只有墙根的渗水声在固执地滴答、滴答，和地上那滩暗红血水慢慢扩大的细微声响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陈建国喘着粗气，身体晃了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眼神从愤怒的赤红褪成一片灰败的茫然。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那根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脊梁，像一座不堪重负的石山在崩塌前最后的挣扎。那只布满厚茧、指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水泥灰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沉重地按在了陈默伤痕累累、微微起伏的肩头。
那只手冰冷，粗糙得像砂纸，带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按压的力道很沉，压得陈默背上撕裂的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几乎咬碎牙关。可那颤抖却透过皮肉，清晰地传递着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是绝望？是恐惧？还是……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
“儿啊……”陈建国喉咙里滚出两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像是砂轮在生锈的铁器上摩擦，“这钱……烫手啊……”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被墙根的滴水声淹没，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力感，“咱家穷，认命。可穷，要有穷的骨气……脊梁骨不能断啊……” 那只按在陈默肩头的手猛地收紧了一下，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留下几个泛白的半月形印记，随即又颓然松开，只留下冰冷的触感。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台老旧的、外壳发黄的电视机，屏幕闪烁了几下，自顾自地响起晚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
“……本台最新消息，原市住建局副局长王某某因工作表现突出，经组织研究决定，调任省发改委重点项目办公室副主任……”
这则简短的人事调动新闻，像一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陈默混沌的意识。王某某！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他记忆的迷雾！前世，就在高考放榜后不久，这个人因为一桩涉及“宏远建材”的巨额贪腐案落马，震动全市，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也间接导致了许多像父亲这样的小包工头被拖欠工程款，生活雪上加霜。
时间不对！轨迹变了！
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全身，甚至压过了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蝴蝶的翅膀真的扇动了风暴？那个贪官不仅没落马，反而升迁了？这意味着什么？他预知的未来，正在以不可控的速度崩塌、偏移！自己这只意外闯入时空缝隙的蝴蝶，究竟掀起了怎样未知的滔天巨浪？一种比藤条抽打更深的恐惧，冰冷彻骨，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陈建国似乎并未留意这则无关紧要的新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儿子背上那片狰狞的伤痕和地上那滩刺目的血水上。他发出一声沉重得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叹息，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个父亲无法保护孩子、甚至亲手伤害了孩子的巨大痛苦。他缓缓地、艰难地首起身，那曾经能扛起数百斤水泥的脊梁，此刻显得异常僵硬和脆弱。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墙角那个积满灰尘的破旧橱柜前，翻找着什么，瓶瓶罐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很快，他拿着一个边缘磕损的白瓷碗和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旧布走了回来。碗里是刚从水龙头接的清水，微微晃动着。他蹲在陈默身边，动作笨拙地试图用湿布去擦拭儿子背上混着汗水和血污的伤口。布刚触碰到翻卷的皮肉边缘——
“别碰水！”陈默猛地一缩，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前世濒死时，肺部伤口感染的灼痛和窒息感瞬间在记忆里复苏，与此刻背上的伤痛诡异地重叠，形成强烈的生理性恐惧。
陈建国的手僵在半空，那块湿布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在地上那滩暗红的血水旁溅开更小的涟漪。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愕然和更深的不解。他看着儿子惨白的脸和眼中那抹尚未褪去的、近乎本能的恐惧，那不是对藤条的畏惧，而是对某种更深、更未知危险的惊悸。
“你……”陈建国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陈默，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消的余怒，有深沉的痛心，有浓重的困惑，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隔绝在儿子世界之外的苍凉。他默默放下了碗和布，沉默地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跪在地上的陈默完全笼罩。
他走到门边，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透支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却又像磐石般沉重地砸在地上：“钱，收好。别动。天亮前，想清楚，给我个交代。” 说完，他拉开门，老旧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他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筒子楼走廊昏暗的光和潮湿的空气。狭小的房间彻底陷入寂静，只剩下陈默粗重压抑的喘息，背上伤口灼热的抽痛，以及墙角那永不疲倦的、规律得令人心慌的滴水声。
滴答。
滴答。
滴答。
陈默依旧跪伏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湿黏的地砖。父亲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那眼神里似乎藏着某种他无法解读的东西，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皮肉。然而，比这伤痛更冰冷、更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是新闻里那个本应落马却青云首上的名字，以及父亲那句沙哑的警告——“别碰水”。
为什么？父亲知道什么？还是机缘巧合？这禁忌般的警告，与前世肺癌晚期时医生对伤口感染的反复叮嘱，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激起一片惊涛骇浪。未知的阴影，带着潮湿的霉味和冰冷的恐惧，正从西面八方的黑暗中悄然渗出，无声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手指痉挛般抠进地砖冰冷的缝隙里，指甲劈裂也浑然不觉。黑暗中，只有墙角的渗水声，一声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也敲打着命运骤然偏轨后那深不见底的、充满变数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