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铁皮喇叭在六点整炸开,易大川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豆浆溅在新改的图纸边缘。
他正低头擦墨迹,后颈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下。
"大川哥,王姐在车间门口堵着,说要找主任评理!"徒弟小孙喘着粗气,工装领口的扣儿都崩开了,"她...她手里举着撕破的蓝布衫,说你昨儿在工具间..."
易大川的手指在图纸上顿住。
蓝布衫是王宝钏上个月新裁的,他记得她特意穿来问他"耐不耐脏",袖口还绣了朵歪歪扭扭的月季花。
车间里的动静像滚油泼进冷水。
他推开门时,正看见王宝钏站在考勤机旁,胸脯剧烈起伏,左手攥着那件蓝布衫——右肩处的布料被撕出条豁口,线头挂着半枚铜纽扣。
"易大川!"她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哑,"昨儿下了班,你说要教我修新到的台钻,把我骗进工具间......"她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抽噎,"你拽我袖子那会儿,纽扣崩了我大腿根儿,现在还青着!"
人群嗡地炸开。
易大川扫见李德全缩在第三排,叼着的烟卷在指间明明灭灭,眼尾却翘着——那是他得意时的惯常动作。
"王姐平时最本分,能随便冤枉人?"说话的是保全组的胡志明,他挤到王宝钏身边,拍她后背,"我昨儿五点半路过工具间,门反锁着,里头动静可大了!"
"对!"胡图图跟着拔高嗓门,他是李德全的徒弟,此刻涨红了脸,"我给李副主任送扳手,看见大川哥扒着王姐肩膀,王姐首往后躲!"
易大川的太阳穴突突跳。
他往前迈一步,人群自觉让出条缝。
王宝钏的抽噎声突然顿住,睫毛在眼下投出乱颤的阴影——她在看他的鞋尖。
"王姐,"他声音放得很慢,像在哄受了惊的小川,"昨儿下班你跑走后,我去技术科改图纸,张科长能作证。
工具间的门五点就落锁,钥匙在李副主任那儿。"他转向李德全,"李哥,钥匙串儿还别在你裤腰上吧?"
李德全的手猛地摸向裤腰。
他总把钥匙串儿用红绳系着,这会儿却空落落的——早上他特意摘了,就等着这出。
"狡辩!"王宝钏突然拔高声音,举起蓝布衫往他身上甩,"你当我不敢去派出所?
徐同志说了,只要有证人,就能......"
"徐同志?"易大川抓住这个点,"你昨儿被'欺负',今儿才来闹,怎么没连夜找徐警官?"他盯着王宝钏发抖的指尖,"上个月小川发烧,你给送过退烧药;前儿我帮你修家里的缝纫机,你还塞给我半袋山核桃。
王姐,我当你是亲妹子......"
"少套近乎!"李德全把烟蒂往地上一碾,"大川啊,你跟上官技术员订了亲,就看不上咱们车间老姐妹了?
王姐为你织毛背心,给小川带糖块,你倒好,用这种手段甩人?"
人群里响起嘘声。
易大川看见墙角的老周师傅搓着围裙,欲言又止——上周他还夸易大川教徒弟耐心。
现在老周的目光扫过王宝钏的蓝布衫,又迅速挪开。
"李副主任说得对!"胡图图挤到前头,"王姐的毛背心我见过,藏在工具箱最底下,针脚密得能数清!"
易大川突然笑了。
他想起昨儿在车间后巷,李德全摸出小本子记录的模样——原来从那会儿,这出戏就开始排了。
他摸出兜里的药粉纸包,在掌心捏得沙沙响。
"王姐,"他往前半步,王宝钏本能地往后缩,"你说我拽你袖子,那纽扣呢?"他指着蓝布衫上的豁口,"崩在你大腿根儿的纽扣,总该在车间或者工具间吧?"
王宝钏的脸刷地白了。
她下意识去摸口袋,又猛地攥紧衣角。
李德全的烟卷烧到手指,他猛地甩进痰盂,溅起的水点儿打湿了裤脚。
"都围这儿干什么!"车间主任的声音从门口炸响。
易大川转头,正看见上官飞燕跟在主任后头,她腕子上的银镯子晃得人眼晕——那是他上周陪她挑的,说是定亲信物。
王宝钏突然蹲下去,蓝布衫铺在地上像片褪了色的海。
她埋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声音闷在胸口:"我就是个傻的...还当他真心待我..."
易大川望着她散下来的麻花辫,想起昨儿她攥着喜帖时泛红的眼尾。
车间的穿堂风卷着碎纸片飞过,其中一片飘到他脚边——是喜帖的残角,"易大川 上官飞燕"的"燕"字只剩半只翅膀。
李德全凑过来,压低声音却让周围人都听见:"大川,要不你跟王姐道个歉?
都是车间姐妹,传出去对谁都不好......"
"道歉?"易大川盯着李德全后颈的红痣——那是贾张氏药罐上贴的符纸颜色,"李哥这么热心,不如说说你昨儿记的小本子写了什么?"
李德全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翻他兜",几个青工哄笑着扑过去。
易大川退到墙角,摸出兜里的药粉对着光。
珍珠白的粉末在晨雾里浮着,像贾张氏往小川碗里撒的"补药"——原来这泼天的脏水,是从西合院那口老药罐里舀来的。
"都住手!"主任吼完,转向易大川,"你跟我去办公室。
王姐,你也来。"他又扫了眼李德全,"李副主任,把人都遣散了。"
易大川跟着主任往里走,路过王宝钏时,她突然拽住他衣角。
他低头,看见她眼尾的泪还没干,指甲却掐进他手腕:"大川哥,对不住......"
他没说话。
车间的广播开始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的旋律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这污蔑的风暴才刚起头,可他己经摸到了线头。
等会儿去办公室,他得先问王宝钏三个问题:第一,那半袋山核桃是不是她托一大妈捎的;第二,毛背心的领口是不是按小川的尺寸织的;第三......
"易大川!"主任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他抬头,看见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地上铺出条亮堂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