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推开传达室木门时,吴刚正趴在桌上打盹,搪瓷缸里的茉莉花茶飘着残香。
听见动静,吴刚抹了把脸坐首,见是他,咧嘴笑:"大川?
不是说我值夜班你不来?"
"杨姐让我来跟你说声谢。"易大川扯了把木凳坐下,裤袋里的调令纸角硌得大腿发疼。
他摸出兜里的擦车布,青草香混着机油味钻出来——是上官飞燕擦桌子时留下的。
吴刚眯眼瞅他:"谢?
我看你是来讨主意的。"他拎起暖水瓶给大川倒茶,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刚才菊花回来嘴都合不拢,说你俩在楼上看图纸看了俩钟头。"
易大川喉结动了动,盯着茶水里晃荡的茶叶:"飞燕是大学生,还在读书......"
"读书咋了?"吴刚摘下眼镜擦了擦,"我家菊花当年上夜校时,我不也天天给她送饭盒?
大川,你当车间主任能修机器,她能画图纸搞发明,这不正好搭对?"他伸手拍了拍大川肩膀,"我看那姑娘看你的眼神,跟菊花当年看我似的——亮得能照见人影。"
易大川低头着擦车布边角,想起飞燕说"下次去车间看铣床"时发亮的眼睛。
三个月前贾张氏堵着院门骂他"野种"的尖嗓子突然在耳边炸响,他捏紧擦车布:"可她要读书,家里要顾......"
"顾个啥?"吴刚把茶杯往他手边推了推,"你当现在还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我听菊花说,飞燕在大学里搞的小发明能省布料,这要成了,比咱们厂增产都有用。"他压低声音,"再说了,你那调令......"
易大川的手顿住。
裤袋里的调令是厂部新下的,要调他去技术科当副科长。
他抬头看吴刚,对方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技术科副科长配大学生,这条件,够不够格?"
易大川突然笑了,茶水的热气熏得眼眶发酸。
他把擦车布重新塞回兜里,指尖触到布角的针脚——是飞燕刚才擦桌子时,他瞥见她帆布包上露出的半截红线,想来这布是她顺手缝过的。
"明儿她要来车间。"易大川摸着兜里的布,声音轻得像叹气,"我得把铣床擦得锃亮。"
吴刚拍着大腿笑:"这就对了!
明儿我让菊花蒸两笼糖包,你俩下了班......"
"大川!"
外头突然传来杨菊花的尖嗓子。
易大川抬头,见传达室窗户映出个晃动的身影——杨菊花扒着窗沿,花布衫被晚风吹得鼓起来,"跟我家老吴说完没?
我有话问你!"
吴刚憋着笑推他:"去吧去吧,你杨姐能从晚饭问到后半夜。"
易大川刚跨出传达室,杨菊花就拽着他胳膊往院外走:"咋样咋样?
飞燕跟你说啥了?
她是不是夸你图纸画得好?
我就说这姑娘眼光好,上回在百货店看见她,人家宁可多走二里路,也要绕到咱们厂围墙外看你们修机器......"
"杨姐!"易大川被拽得踉跄,"我就说两句话的工夫......"
"两句话?"杨菊花瞪圆眼睛,"你俩在楼上待了一个半钟头!"她压低声音,眼神发亮得像看见鱼的猫,"飞燕手凉不凉?
你给她捂手没?
她有没有说下次见面?"
易大川耳尖发烫,挣开她的手:"杨姐,我得回厂了。"
"回啥厂!"杨菊花拍他后背,"明儿我去菜市场割块排骨,让飞燕来家里吃饭!
你可得把工装洗干净,别老挂着机油......"
易大川逃也似的往厂里跑,身后杨菊花的唠叨被晚风揉碎。
他摸着兜里的擦车布,突然觉得这个夏天的风,比往年都软和些。
纺织厂招待所里,上官飞燕趴在窗台看月亮。
帆布包搁在床头,里面装着易大川改过的图纸——他用红铅笔标了十处修改,字迹遒劲得像机器刻的。
她摸出兜里的擦车布,布角有块浅褐色的油渍,是刚才擦桌子时蹭上的。
"飞燕!"楼下传来王大脚的喊叫声,"收拾东西回家!
你爸等急了!"
飞燕手一抖,擦车布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捡,指尖触到布上残留的温度,突然想起易大川说"好"时,喉结滚动的样子。
上官家的灯泡在头顶晃着昏黄的光。
王大脚刚把包袱撂在桌上,就拽住飞燕的袖子:"咋样?
那易同志高不高?
说话实诚不?
我听杨菊花说他是车间主任,手巧得很......"
"够了!"上官飞龙"啪"地放下报纸,眼镜片后的目光像刀,"一个大学生,不好好读书,学人家相亲?"他指着飞燕的帆布包,"你包里装的是图纸还是情书?"
飞燕攥紧帆布包带,指节发白。
王大脚赔着笑凑过去:"他爸,大川同志是技术骨干,调令都下来了......"
"调令?"上官飞龙冷笑,"调令能换毕业论文?
能换工程师证书?"他站起身,背影像堵墙,"我供你上大学不是让你谈恋爱的!
明天就回学校,不许再跟那姓易的见面!"
王大脚急了,拽着他胳膊摇晃:"你这人咋死脑筋?
大川同志家就哥俩,他养父是轧钢厂的老八级工,人实在......"
"实在顶个屁用!"上官飞龙甩开她的手,"当年我跟你相亲时,你爹也说我'实在',结果呢?"他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灌了口水,"飞燕要是因为恋爱毕不了业,你负得起责?"
屋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飞燕望着父亲发红的耳尖——他每次急眼都这样。
她低头看自己的帆布包,里面躺着易大川改过的图纸,边角被他用硬纸板仔细垫过,防止折皱。
"爸。"飞燕轻声说,"易同志教我改图纸时,说齿轮模数调小0.5能解决卡壳问题。"她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他说这是他修了三百台铣床总结的经验。"
上官飞龙的手顿在半空。
王大脚趁机拽他衣角:"你看,人家还能帮飞燕搞发明......"
"明天我去车间找他。"飞燕打断母亲的话,攥紧帆布包,"他说要带我看真正的铣床。"
上官飞龙的脸绷得更紧了。
王大脚偷偷给飞燕使眼色,又赔着笑去给丈夫续茶。
暖水瓶的水声里,飞燕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她想起易大川说"好"时,晚风掀起他工装衣角的样子,想起他兜里调令纸角的硬挺。
月亮爬上窗棂时,王大脚把飞燕推进里屋。
她关上门,转身就抓住女儿的手:"快跟妈说说,那易同志......"
飞燕望着母亲发亮的眼睛,喉咙发紧。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起来,她摸出兜里的擦车布,青草香混着机油味涌出来——那是易大川的味道,也是她从未闻过的,关于未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