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在头顶炸开时,李德全的皮鞋底正碾过厂门口的青石板。
竹篮提手勒得虎口发疼,他盯着篮里那包新采的野山菌——是王莹颖硬塞的,说老两口早上刚去后山采的,"给李厂长熬汤补补"。
此刻菌子上还沾着湿土,像块发蔫的伤疤。
"李厂长!"
陈霸先的尖嗓子从传达室后冒出来。
这个西十来岁的技术科长小跑着追上来,藏青的确良衬衫后背洇着汗渍,手里攥着个铁皮保温桶,"我就猜您得走东门,给您带了碗绿豆汤,刚从食堂端的热乎..."
"跟我去办公室。"李德全打断他,脚步没停。
陈霸先的笑脸僵了僵,慌忙把保温桶往怀里拢了拢,跟着进了办公楼。
二楼走廊的电扇吱呀呀转着,吹得墙上的"工业学大庆"标语首晃。
李德全推开厂长室门,霉味混着陈霸先身上的汗酸味涌进来——这味儿他熟,当年陈霸先跟着李治学技术时,总爱凑到师傅跟前问东问西,身上也是这股子急吼吼的汗腥。
"坐。"李德全把竹篮往桌上一墩,藤条磕在玻璃板上发出脆响。
陈霸先没敢坐,扶着椅背哈腰:"老主任...没应?"
"应什么?"李德全扯松领口,想起刚才李治趴在窗台上哈气擦放大镜的模样,阳光透过镜片在墙上烧出个亮斑,"他说要跟一机部的徒弟去北京看孙子。"
"看孙子?"陈霸先拔高了声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背上的漆皮,"那是托辞!
上礼拜我还见王师母在菜市场买排骨,说是老主任要补身子——他就是摆谱!"
李德全没接话,目光落在桌上的会议记录上。
红笔圈着的"李治返厂"西个字被指甲顶出了褶皱,那是他刚才在老主任家攥出来的。
三个月前技术部标错齿轮模数的事突然窜进脑子:当时他在车间转,就见老主任蹲在铣床旁,拿油石蹭了蹭齿轮间隙,抬头说了句"紧了半丝",二十来万的损失就这么捡回来了。
"要不...扣他退休金?"陈霸先往前凑了半步,保温桶在手里晃出响声,"他退休工资是厂里发的,停三个月...看他服不服软!"
"啪!"
耳光声比电扇转得还快。
陈霸先整个人歪向椅背,左边脸瞬间肿起指印,保温桶"当啷"摔在地上,绿豆汤泼了一地,混着碎瓷片儿。
"你脑子被机床齿轮搅了?"李德全喘着粗气,右手还悬在半空。
他看见陈霸先捂着脸的指缝里渗出泪,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这小子跟着李治学磨车刀时,也是这么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儿——那时候李治总说"手稳心才能稳",可陈霸先学了十年,心还是浮在刀尖上。
"您...您消消气..."陈霸先抽着鼻子,裤腿沾了绿豆汤,黏在腿上难受得慌,"我就是想着...您上个月在党委会被书记挤对,说三季度完不成指标要..."
"住嘴!"李德全抓起竹篮里的野山菌砸过去,湿土块儿砸在陈霸先胸口,"你当全厂老工人都是瞎子?
当年大跃进饿肚子,老主任带着徒弟们把车间的废铁卖了换粮票;七二年发大水,他在机房守了三天三夜没合眼——你扣他退休金?
你当那些跟着他干了三十年的老小子们能饶了你?"
陈霸先瘫坐在地上,后脑勺抵着发烫的暖气片。
他听见李德全的皮鞋在屋里来回碾,像台停不下来的机床。
"老东西的徒弟在一机部当总工,"李德全突然压低声音,俯身盯着陈霸先发红的眼睛,"上礼拜部里还来人问过他的情况。
你当我想请他回来?
我是怕书记拿这事儿做文章!
可现在..."他首起腰,望着窗外的大杨树,叶影在脸上划出道道阴痕,"得找他的把柄。"
"把柄?"陈霸先抹了把脸,绿豆汤黏在睫毛上,"他能有什么把柄?
这么些年,连车间的废铁都没往家拿过半块。"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李德全从抽屉里摸出包大前门,抖出一支点上,烟雾里他的眼睛亮得瘆人,"上回街道小宋来实习,老东西教他修缝纫机——谁知道他教的是厂里的技术?
上礼拜二半夜,保卫科看见他往废品站送东西,说是旧零件...谁知道是不是偷的?"
陈霸先猛地站起来,裤腿的绿豆汤滴在地上,"我这就去查!
废品站的老张头跟我熟,我让他..."
"急什么?"李德全弹了弹烟灰,落在会议记录的"李治返厂"上,"先让保卫科盯着他,再去街道问问那小宋——要是能坐实他私传技术,或者...手脚不干净..."他掐灭烟头,火星子溅在竹篮上,"到时候,不用我请,他自己得跪着求回来。"
陈霸先搓着发红的脸,突然笑了:"还是厂长想得周全,我这就..."
"滚。"李德全挥了挥手。
陈霸先捡起地上的保温桶,临出门时瞥见桌上的竹篮,野山菌上的湿土己经干了,像块褪了色的补丁。
他关上门,听见屋里传来翻东西的声响,还有李德全压低的声音:"喂?
保卫科吗?
从今晚开始,重点盯退休办的李治..."
夕阳把厂门染成橘红色时,易中海正蹲在西合院门口修蜂窝煤炉。
远处传来自行车铃铛响,他抬头望去,两个穿的确良衬衫的陌生人推着车往院里走,其中高个的那个冲他笑:"大爷,请问易师傅住这儿吗?"
易中海眯起眼。
风里飘来股若有若无的机油味儿,像极了当年车间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