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与木偶

第十七章 品丝的打磨

加入书架
书名:
野火与木偶
作者:
赐梦茶
本章字数:
7416
更新时间:
2025-06-21

“你的伤,得靠这个。”

张老的声音平静无波,像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黄杨木盒子里,那块深沉的巴西玫瑰木边角料和缠绕的复古纯镍弦,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它们不是药物,却比任何纱布药膏都更具分量,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属于匠人精神的沉甸甸的嘱托。

林溯僵立在门口,目光死死钉在盒子里。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拖回那片绝望的黑暗。靠这个?靠木头和琴弦?他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连一把琴都护不住,还谈什么“治伤”?他配碰这些吗?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间充满神圣感的工作室,逃离张老那双能洞穿他所有不堪的眼睛。

“站着。”

又是那两个字。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像两根无形的钉子,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张老不再看他。他转身,重新伏回那张巨大的红木工作台前。那束精准的追光,再次聚焦在断裂的琴颈和等待填补的凹坑上。他拿起一块砂纸,极其细腻的目数,动作轻柔得像抚摸初生婴儿的皮肤,开始小心地打磨琴颈断裂处参差的木茬边缘。细微的沙沙声在静谧的空间里响起,如同时间缓慢流淌的低语。

林溯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像一个被罚站的、无措的孩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巨大的工作台如同祭坛,张老专注的侧影如同祭司,而他,是那个亵渎了圣物的罪人。时间在松香的气息和砂纸的沙沙声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次细微的摩擦声,都像砂纸刮在他自己的心上,磨掉一层脆弱的伪装,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羞愧。

不知过了多久。林溯的腿站得有些发麻。目光从张老稳定的手上,移到了工作台角落——那里散落着几件工具。一把小巧的、刃口闪着寒光的**品丝钳**;一根打磨得极其光滑、用来测量品丝高度的**品丝量规**;还有几根备用的、闪着银光的**镍银合金品丝**。

张老似乎暂时放下了打磨,拿起那把品丝钳,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卸琴颈上那些老旧、有些磨损的品丝。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每一次下钳,都只夹住品丝末端的细小卡脚,轻轻一撬,一根细长的金属丝便被完整无损地取下,放在铺着绒布的托盘里。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剥离一件古董瓷器上脆弱的花纹。

林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根被取下的品丝吸引。它细长、闪亮,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品丝……吉他指板上那些细小的金属横条。演奏者的手指按在弦上,弦压在品丝上,才能发出精准的音高。品丝的高度、光滑度、弧度……细微的差异,首接影响着手感、音准和音色。

张老拿起一根新的镍银品丝,用镊子夹着,比对着指板上空出的凹槽。他需要将新的品丝敲入槽中,再打磨到完美的高度和弧度,与指板严丝合缝,不能有丝毫的凸起或凹陷。

“过来。”

张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抬头。他拿起一把小巧的**品丝锤**——木柄,黄铜锤头,分量极轻,专门用于这种精细敲击。

林溯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迟疑着,脚步如同灌了铅,极其缓慢地挪到工作台边。浓烈的松香和木屑气息扑面而来。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那把老琴的伤口——断裂处被精心打磨,露出了浅色的、新鲜的木茬,像等待缝合的肌肤;琴体上的凹坑边缘也被处理得光滑,等待着填充和修复。

张老拿起那根新的品丝,尖端对准指板上一个空槽。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将目光投向林溯那只裹着脏污渗血纱布的右手。

“手。”张老示意他伸出右手。

林溯的身体僵硬。他看着自己那只丑陋的、象征着失败和自毁的手,纱布上的暗红血迹像耻辱的烙印。他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纱布拆了。”张老的语气不容置疑,平静得像在说“把工具递给我”。

林溯的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巨大的羞耻感让他几乎窒息。在这位以完美和神圣著称的匠人面前,暴露自己血肉模糊、狼狈不堪的伤口?

“拆了。”张老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他不再看林溯,目光重新落回那根等待嵌入的品丝上,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件必要的工具。

林溯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在张老那无声的、极具压迫感的等待下,他如同被剥光了所有尊严,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屈辱感,伸出那只颤抖的右手。左手笨拙地、一点点解开缠绕的、早己被血污和灰尘板结的纱布。

纱布一层层剥落,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指腹好几处皮肉翻卷,渗着血丝和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吉他弦的锈迹和灰尘,一片狼藉。伤口因为刚才在黑暗中的嘶吼捶打,有些地方再次裂开,看起来触目惊心。

空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血腥和铁锈味。

张老的目光终于扫过那只手。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厌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观察,如同在审视一块需要处理的木料上的瑕疵。

“消毒。”张老指了指工作台旁边一个开放式架子。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瓶罐,其中一个磨砂玻璃瓶上贴着标签:**消毒酒精**。旁边还有干净的棉签和无菌纱布。

林溯像个提线木偶,麻木地拿起酒精瓶,倒了一些在棉签上。冰凉的、带着强烈刺痛感的酒精触碰到翻卷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棉签粗暴地擦拭着伤口,仿佛那疼痛能抵消内心的煎熬。

消毒完毕,他用无菌纱布简单裹了一下,止住渗血。那只手依旧丑陋,依旧伤痕累累,但至少不再被肮脏的纱布包裹。

张老似乎满意了。他将那根新的品丝再次对准凹槽,然后,做了一个让林溯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将那把小巧的品丝锤,递到了林溯那只刚刚消毒完、裹着新纱布、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右手面前。

“拿着。”张老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对准这里。”他用镊子尖端点了点品丝需要嵌入的位置。

林溯彻底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老,又看看那把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品丝锤。让他……让他这个砸碎了两把琴的罪人,去碰触修复的工具?去参与这场神圣的重生仪式?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的惶恐攫住了他。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怕。怕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手,一锤下去砸歪了,毁了这根新的品丝,毁了张老的心血,再次证明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怕什么?”张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又像是在问那把等待修复的琴,“木头断了,能接。弦锈了,能磨。品丝歪了,能正。怕,就能躲过去?怕,那伤就不在了?”

他的目光落在林溯那只裹着新纱布、微微颤抖的手上,又缓缓移向他布满血丝、充满恐惧和挣扎的眼睛:

“手抖?那就让它抖。看着它抖。感受它抖。它抖它的,你的心,看着它。对准了,敲下去。一锤子的事,天塌不下来。”

张老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林溯所有的借口和恐惧。是啊,怕什么?怕失败?怕证明自己无能?他难道还不够失败?还不够无能吗?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次证明这一点。但如果不敲下去……他连面对自己伤口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一股混杂着破罐破摔和一丝微弱倔强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林溯死死盯着张老镊子尖点着的位置,又看看自己那只不争气的、颤抖的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那只手上。他伸出裹着纱布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握住了那把品丝锤冰凉的木柄。

锤柄入手温润,带着木质的细腻触感。很轻,却在他手中重如千钧。他的手抖得厉害,纱布下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看着它抖。”张老的声音如同催眠。

林溯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根需要嵌入的品丝尖端和指板上的凹槽。他屏住呼吸,忽略掉手掌的颤抖,忽略掉伤口的刺痛,忽略掉内心的恐慌,将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手腕上。

对准。

对准!

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根品丝,那个凹槽,和他那只颤抖着、却死死握住锤柄的手。

然后,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和所有的专注,手腕猛地向下发力!

**“叮!”**

一声极其轻微、清脆悦耳的金玉交击声,在静谧的工作室里骤然响起!

锤头精准地、轻轻地敲击在品丝末端的卡脚上!那根闪亮的镍银品丝,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稳稳地、严丝合缝地滑入了指板的凹槽之中!没有歪斜!没有损伤!

成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释放感和一丝微弱成就感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林溯的全身!他猛地松开锤柄,像是被烫到一样,大口喘着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那只敲击的手,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着,但刚才那一瞬间的专注和成功,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内心厚重的绝望阴霾!

张老没有看他。他只是拿起品丝量规,仔细地测量了一下新嵌入品丝的高度,又拿起一把极其细小的锉刀,开始进行微乎其微的、最终的修整打磨。他的动作依旧稳定、专注,仿佛刚才那“叮”的一声轻响,不过是修复过程中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音符。

但林溯知道,那一声“叮”,对他而言,不啻于惊雷。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依旧颤抖、裹着纱布、却完成了第一次精准敲击的手。纱布下的伤口依旧狰狞,但似乎……不再仅仅是耻辱的烙印。

张老锉刀的沙沙声,如同时间的低语,在静谧的工坊里持续着。林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工作台上,那把正在经历重生的老Telecaster,以及黄杨木盒子里,那块深沉的巴西玫瑰木,和那几根闪着哑光的纯镍琴弦。

木头,磨掉旧疤,补新肉。

弦,上了,还得自己去弹响。

品丝,对准了,敲下去。

怕什么?

错乱章节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
  • 新书推荐
  • 热门推荐
  •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