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室里狂暴的音效如同退潮般减弱,值班护士松开捂紧耳朵的手,心有余悸地看着屏幕里那个终于停止操作、脱力般倒回病床的身影。林溯躺在惨白的灯光下,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将枕头洇湿了一大片,那只完好的左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指尖还微微痉挛。
陆宸深潭般的目光依旧锁在屏幕上,看着林溯因剧痛和虚脱而紧闭双眼、下颌紧绷的侧脸。他搭在裤缝上敲击的指尖停了下来,那稳定到可怕的节奏归于沉寂。监控拾音器里只剩下林溯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仪器规律的滴答。
“备份。加密。最高权限。”陆宸的声音打破了监控室的寂静,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不再看屏幕,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留下值班护士对着控制台手忙脚乱地操作。
病房里,浓重的疲惫和深埋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泥沼,将林溯的意识缓缓拖拽下沉。平板屏幕因无人操作而自动暗了下去,那个被他用左手疯狂修改、充斥着毁灭与挣断的音轨界面被黑暗吞噬。混乱的噪音似乎还在耳蜗深处嗡嗡作响,与绷带下闷烧的痛楚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滑入黑暗时——
嗡……
掌心深处,那把老Telecaster沉郁的搏动感,如同永不熄灭的余烬,再次微弱却清晰地传来。这一次,搏动感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仿佛在共鸣着什么,又仿佛在传递某种焦灼。
林溯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的搏动节奏,再次穿透了病房门板的阻隔,在他绷带边缘那个被烙印过的位置敲响!
嗒。嗒嗒。
节奏依旧稳定,清晰,带着陆宸独有的掌控感。但这一次,节奏之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催促?像战场后方无声的号角。
这冰冷的节奏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林溯的疲惫和混沌!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
目光没有焦距地扫过惨白的天花板,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钉在了床头柜角落——那把温润的玫瑰木Telecaster,正安静地躺在那里。琴身被小柯小心地擦拭过,但三根低音弦上,那三道深浅不一的暗红色血痕,如同三道无法磨灭的铭文,在灯光下沉默地诉说着代价与力量。
血痕为弦……
陆宸在《宣战》声明里那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烫在他的意识深处!
一种无法抑制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如同挣脱锁链的猛兽,瞬间攫住了林溯的神经!他需要触碰它!不是冰冷的平板虚拟键盘,不是颤抖的铅笔和谱纸,是那温润的木料!是那冰冷的钢弦!是那血痕烙刻的真实!
“琴……”一声嘶哑破碎的音节从林溯干裂的唇间挤出。
一首守在床边、紧张不安的小柯立刻惊醒:“琴?溯哥你要琴?”他顺着林溯死死盯着的目光看去,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沉重的老Telecaster捧了过来。
林溯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极其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动作牵动右臂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管不顾。他的目光如同饥饿的鹰隼,紧紧锁着那把琴。
小柯紧张地将琴横放在林溯盖着的被子上,琴颈小心地靠近他那只完好的左手。
温润的玫瑰木琴颈触碰到左手手指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灵魂归位的战栗感瞬间传遍林溯全身!嗡……掌心深处的搏动感骤然变得强烈、清晰,与琴身本身的共鸣完美地融为一体!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惊人。左手手指不再颤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聚了所有意志的稳定,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抚过光滑的指板。
指尖最终停在了一弦的位置——那根最细、音最高的弦上。这里,没有血痕。冰冷的钢弦触感,如同最纯净的试金石。
他需要声音。
不是狂暴的噪音洪流。
不是冰冷的电子脉冲。
是最基础的、最纯粹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单音。
他要确认,在这只左手之下,在这剧痛与禁锢的深渊之中,他是否还能找回与琴弦最首接的、最本真的连接?是否还能发出那属于灵魂的、未被扭曲的振动?
绷带边缘,那幻觉般存在的、冰冷的搏动节奏,如同精确的节拍器,再次清晰地敲响:
嗒。嗒嗒。
林溯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陆宸脉搏的节奏,被他吸入肺腑。他屏住呼吸,左手食指的指尖凝聚了所有的专注与对抗剧痛的力量,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千钧之重的决心,朝着那一弦的第七品——一个清亮、稳定的音位——按了下去!
指尖的皮肤压上冰冷的钢弦。
绷带下的右臂伤口仿佛感受到了这细微的动作,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上来!林溯的身体猛地一颤!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眼前景物晃动模糊!
坚持!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左手食指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那一点指尖!对抗着剧痛的干扰,对抗着身体的颤抖,对抗着灵魂深处对再次失败的恐惧!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琴弦振动声,如同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极其艰难地从琴箱中挤了出来!
声音干涩,微弱,带着因左手按弦角度不稳而产生的细微杂音,甚至有些走调。它如此渺小,如此不完美,在巨大的病房里几乎微不可闻。
但就在这个微弱、干涩、带着杂音的单音响起的瞬间——
林溯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大!
瞳孔深处所有的痛苦、挣扎、不确定,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纯粹、更震撼的光芒所取代!
他听到了!
听到了琴弦最本真的振动!
听到了木头最原始的共鸣!
听到了自己灵魂深处,在剧痛与风暴之后,依旧顽强跳动的那个最基础、最核心的音符!
这个声音,如此微弱,如此不完美。
但它真实!
它属于他!
它穿透了所有的噪音、所有的剧痛、所有的禁锢!
绷带边缘,那幻觉般存在的、冰冷的搏动节奏,在这个微弱单音响起的瞬间,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拍。
仿佛连那掌控一切的冰冷脉搏,也为这声灵魂深处的纯粹振动,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
紧接着,那冰冷的节奏再次响起:
嗒。嗒嗒。
节奏依旧稳定,清晰。
但这一次,节奏之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确认?像冰冷的轨道,终于捕捉到了那颗偏离了路径、却依旧带着原始力量的滚石落点。
林溯紧绷的身体,在剧痛和这声微弱单音带来的巨大精神冲击下,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重重地倒回病床。汗水浸透了全身,那只按弦的左手无力地滑落,指尖还残留着钢弦冰冷的触感。
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仿佛穿透了惨白的涂料,看到了某个由冰冷节奏和纯粹单音共同构筑的、无形的坐标。
他那只裹着厚重绷带、剧痛钻心的右臂,深埋的伤口处,似乎也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共鸣的震颤。
仿佛那根被左手按响的单音琴弦,其振动的余波,正穿透血肉与石膏的阻隔,轻轻地、顽强地,叩击着绷带之下,那三道血痕烙印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