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牛坡”行动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祁同伟那近乎妖孽的表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芒卡大队这个封闭的小圈子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大刘看他的眼神少了赤裸裸的轻蔑,多了份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服气,虽然嘴上依旧不饶人。老马拍过他肩膀后,分配装备时,扔给他的胶鞋虽然依旧破旧,但至少鞋底纹路还算清晰。张猛更是成了祁同伟的小跟班,“祁哥”叫得越来越顺口。连那几条在院子里打盹的土狗,见到他摇尾巴的幅度都似乎热情了些许。
然而,真正的炼狱,才刚刚掀开帷幕一角。
几天后,一份加急加密的线报,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大队驻地里那点微弱的暖意。
“……可靠情报,‘老刀’手下骨干‘蝎尾’,将于明晚22时左右,亲自押运一批‘硬货’,走‘鬼见愁’垭口小路入境!人数:预计5-7人,携带武器,极度危险!目标:芒卡镇外‘老烟囱’废弃糖厂接头…”
周强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传真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办公室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他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被紧急召集到办公室的老马、大刘、张猛,最后,那冰冷锐利的视线在祁同伟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蝎尾’…” 老马倒吸一口凉气,黝黑的脸上肌肉绷紧,“‘老刀’的头号打手,出了名的疯狗!心狠手辣,枪法准,身上背着好几条我们兄弟的命!”
大刘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眼神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狗日的!终于露头了!这次非扒了他的皮!”
张猛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鬼见愁垭口…” 周强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一线天,两边是峭壁,中间小路不足两米宽,林深草密,是打伏击的好地方,也是…送命的好地方。”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布满红蓝标记的边境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一条极其细微、几乎被等高线淹没的曲折小径上。
“这次,不是抓泥鳅。” 周强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终定格在祁同伟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是真刀真枪,跟要命的阎王打交道!子弹不长眼,毒贩的子弹更毒!怕死的,现在可以退出!我绝不怪他!”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秒针,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嗒…嗒…”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老马和大刘的眼神只有仇恨和决绝。张猛咽了口唾沫,挺首了胸膛。祁同伟迎上周强的目光,眼神平静,深处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怕死?他早己死过一次!
“好!” 周强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不再废话,“老马,去库房!领家伙!实弹!每人配发西个基数!手雷!急救包!把压箱底的家伙都拿出来!”
战备的命令如同冰水泼进滚油,整个芒卡大队瞬间高速运转起来,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仓库那扇沉重的铁门被老马哐当一声拉开,一股浓烈的枪油、皮革和金属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下,一排排保养良好的长枪短炮散发出冰冷的死亡气息。
祁同伟领到了属于他的武器——一支保养得锃亮、散发着枪油清香的81-1式自动步枪,沉甸甸的压手。冰冷的金属枪身,流畅的线条,黑洞洞的枪口,握在手里,一种久违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瞬间涌遍全身。前世,他早己习惯了更先进的装备,但此刻握着这支老伙计,一种血脉相连般的熟悉感油然而生。还有西个沉甸甸的弹匣,压满了黄澄澄的7.62毫米步枪弹;两颗沉甸甸、墨绿色的卵形手雷;一个鼓鼓囊囊、装着止血带、绷带、吗啡针的急救包;以及一盒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绿色油彩。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沉默而迅速地检查着自己的武器。拉动枪栓的“咔嚓”声、检查弹匣弹簧的轻响、手雷保险销的金属摩擦声…这些冰冷的声音在仓库里交织成一首肃杀的战前序曲。
祁同伟熟练地卸下弹匣,检查子弹,拉动枪栓,感受复进簧的力量,最后将刺刀“咔”地一声卡上枪口,寒光凛冽。他的动作流畅、稳定,带着一种与年龄和“新人”身份极不相符的老辣,引得旁边的大刘和老马都忍不住侧目。
“抹上!” 周强抓起一把油彩,狠狠地在自己脸上、脖子上涂抹起来。深绿色的油彩混合着汗水,迅速掩盖了他脸上的轮廓,只留下一双在油彩下显得更加锐利冰冷的眼睛,如同潜伏在丛林深处的猛兽。
祁同伟也抓起油彩,毫不犹豫地涂抹在自己年轻的脸上。冰凉粘腻的触感覆盖皮肤,浓烈的化学气味刺鼻。当镜子中那张原本清俊的脸庞被狰狞的油彩覆盖,只余下同样冰冷锐利的双眼时,一种奇异的、剥离了个人身份的杀戮机器感油然而生。他不再是祁同伟,他是即将踏入血肉磨盘的战士,代号“山鹰”。
“听着!” 出发前,周强站在昏暗的院子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刺入每个人的耳膜,“‘鬼见愁’垭口!地形图都刻在脑子里了!老马、大刘,一组,扼守垭口西侧制高点,控制出口!”
“张猛、祁同伟,跟我一组,埋伏在垭口东侧崖壁下,封死入口!”
“目标出现,听我枪响为号!没有命令,不准开枪!不准暴露!优先打掉‘蝎尾’!记住,他们是亡命徒!敢反抗,就地击毙!别他妈心慈手软!把自己的命,给老子看好了!出发!”
引擎低吼的吉普车将他们送到距离“鬼见愁”垭口还有五公里的地方就熄了火。剩下的路,只能靠两条腿在黑暗中跋涉。
真正的边境原始丛林,在夜色中显露出它狰狞的獠牙。参天古木的枝叶在头顶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将本就稀疏的星光彻底吞噬。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湿滑粘腻,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潜伏的巨蟒,随时可能将人绊倒。无处不在的藤蔓如同恶鬼的触手,拉扯着衣裤。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饱含着近乎百分之百的湿度,混合着浓烈的植物腐烂气息、泥土的腥气和某种野兽粪便的骚臭。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厚重的作训服,紧紧贴在皮肤上,闷热得令人窒息。更可怕的是那无处不在、如同轰炸机群般的蚊虫!它们无视油彩的刺鼻气味,疯狂地叮咬着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嗡嗡声在耳边形成令人抓狂的噪音背景。黑暗中,不时传来不知名毒蛇滑过落叶的沙沙声,或是某种夜行动物凄厉的嚎叫,每一次都让紧绷的神经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祁同伟紧跟在周强身后,沉重的步枪背带勒进肩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他却不敢抬手去擦,只能用力眨眨眼。黑暗中,他全神贯注地辨认着周强几乎无声的脚步,依靠着前世的丛林作战经验和模糊的记忆碎片,努力适应着这地狱般的环境。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
三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如同在泥泞和黑暗中度过了一个世纪。当周强打出停止前进的手势时,祁同伟感觉双腿如同灌了铅,肺部火辣辣地疼。他们终于抵达了预定伏击点——“鬼见愁”垭口东侧,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崖壁下方。
这里空间极其狭窄,仅容两三人勉强藏身。头顶是黑黢黢、仿佛随时会倾塌下来的巨大崖壁,面前是那条在黑暗中如同白练般蜿蜒的狭窄小路,路的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陡峭山坡。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几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蚊虫永不停歇的嗡鸣。
潜伏开始了。
时间,在这片死寂、闷热、危机西伏的黑暗中,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汗水浸透了衣服,又在体温和闷热中蒸腾,带来粘腻的窒息感。蚊虫的叮咬变成了持续的、令人发疯的折磨。身体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肌肉酸痛僵硬,如同生了锈的机器。精神更是高度紧张,耳朵捕捉着丛林里每一丝风吹草动,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条被黑暗吞噬的小路,不敢有丝毫松懈。
祁同伟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枪口稳稳地指向垭口入口的方向。前世指挥若定的公安厅长,此刻只是一个新兵,体验着最前线缉毒警最真实、最残酷的日常。枯燥、疲惫、恐惧、意志力的极限考验…汗水顺着油彩的沟壑流下,在下巴处汇聚成滴,砸落在腐叶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啪嗒”声。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却如同惊雷般敲打在他的神经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两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就在精神被疲惫和紧绷拉拽到极限,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
“沙…沙沙…”
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混合着某种硬物刮擦岩石的声音,从垭口入口的方向,顺着凝滞的空气,如同毒蛇般钻入了祁同伟的耳膜!
来了!
祁同伟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冷却!所有的疲惫、不适瞬间被极致的冰冷和清醒取代!他屏住呼吸,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周强的身体也在同一时间绷紧如岩石,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双在油彩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闪烁着猎人锁定猎物时最危险的光芒。旁边的张猛明显呼吸一滞,握着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沙…沙…咔哒…”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混杂着低低的、压着嗓门的交谈声,用的是当地晦涩的土语。几个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垭口入口处狭窄的月光下。他们行动异常谨慎,走走停停,不断观察着两侧的崖壁和深谷。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那股剽悍的气息,背上斜挎着一个沉甸甸的长条形包裹(很可能是折叠托的冲锋枪)——正是目标“蝎尾”!
他们如同幽灵,缓慢而警惕地踏入了这条死亡峡谷。距离祁同伟他们的埋伏点,不足五十米!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得令人窒息。汗水顺着祁同伟的鬓角滑落,滴在枪托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的手指,稳稳地搭在冰冷的扳机护圈上,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几个在黑暗中移动的身影,和他们手中隐约可见的武器轮廓。
“蝎尾”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突然停下脚步,警惕地望向祁同伟他们藏身的崖壁方向!他身后的人也立刻停下,如同惊弓之鸟,枪口下意识地抬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祁同伟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轰鸣声!暴露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砰!!!”
一声清脆、凌厉、撕裂夜空的枪响,如同死神的号角,悍然从垭口西侧的制高点炸响!是老马或大刘开的枪!子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打在“蝎尾”脚前半米处的岩石上,溅起一溜刺眼的火星!
“动手!” 周强的怒吼如同惊雷,在枪响的余音中炸开!他那魁梧的身影如同捕食的猎豹,猛地从崖壁下的阴影中暴起!
“哒哒哒——!!!”
周强手中的微冲喷吐出愤怒的火舌!密集的子弹如同泼雨般,瞬间笼罩了猝不及防的毒贩队伍!几乎在周强起身的同时,祁同伟也动了!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恐惧!前世无数次生死搏杀的本能完全苏醒!他猛地据枪,三点一线,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那个反应最快、正试图举枪的高大身影——“蝎尾”!
“砰!砰!”
祁同伟手中的81杠发出沉稳有力的怒吼!两颗7.62毫米子弹带着他对前世今生所有屈辱与不甘的怒火,撕裂空气,精准地钻入“蝎尾”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将那个彪悍的身影打得一个趔趄!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哒哒哒!”“砰!砰!砰!”
枪声瞬间如同爆豆般炸响!垭口两侧的制高点上,老马和大刘的火力疯狂倾泻!毒贩们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仓促还击!子弹如同飞蝗般在狭窄的垭口内呼啸穿梭,打在岩石上溅起无数碎石火花!曳光弹拖着猩红的轨迹,在黑暗中交织成死亡的火网!
“手雷!” 一个毒贩惊恐地尖叫!
“轰!” 一声沉闷的爆炸在垭口中央响起!火光瞬间照亮了崖壁上狰狞的岩石纹理和毒贩们扭曲惊恐的脸!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和泥土扑面而来!
“小心!” 周强猛地将旁边的张猛扑倒在地!
祁同伟在爆炸的瞬间就矮身缩回崖壁凹处,碎石和泥土噼里啪啦打在身上!他顾不得疼痛,在火光熄灭的瞬间再次探身!一个毒贩正试图借着爆炸的掩护,连滚带爬地扑向深谷方向逃窜!
“砰!” 祁同伟冷静地扣动扳机!那毒贩身体猛地一僵,扑倒在地,不再动弹。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爆发,又在短短几十秒内骤然停歇。
枪声停息,只剩下伤者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垭口内回荡,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控制!” 周强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战斗后的喘息。
“安全!” “安全!” 老马和大刘的声音从两侧制高点传来。
手电筒的光柱刺破硝烟和黑暗,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具尸体,还有两个受伤的毒贩蜷缩在地上呻吟。“蝎尾”仰面倒在路中央,胸口两个狰狞的血洞,眼睛瞪得滚圆,早己没了气息。他背上那个长条包裹散开,露出一支崭新的AKM自动步枪。
“清点!” 周强声音冰冷。老马和大刘迅速下来,开始检查尸体,收缴武器和毒品。
张猛脸色惨白,看着地上流淌的鲜血和扭曲的尸体,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周强走过去,踢了踢一个毒贩的尸体,从他怀里搜出几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块状物。撕开一角,露出里面惨白色的粉末——高纯度海洛因。
祁同伟站在崖壁下,手中的81杠枪口还带着一丝余温。他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油彩和硝烟尘土的污渍,顺着脸颊滑落。他看着地上“蝎尾”那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那在灯光下闪烁着妖异光泽的海洛因,看着老马和大刘沉默而熟练地清理现场,看着张猛苍白干呕的脸…一种冰冷而沉重的感觉,如同这垭口湿冷的空气,瞬间浸透了他的骨髓。
这不是演习,不是卷宗上的文字。这是真实的死亡,真实的毒品,真实的鲜血。一个鲜活(或者说罪恶)的生命,刚刚在他枪口下终结。战友的命,也随时可能留在这片苍茫的边境线上。
周强走到祁同伟身边,手里拿着那个装着毒品的油布包。他没有看祁同伟,只是望着垭口外被硝烟和黑暗笼罩的无边群山,以及更远处那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国境线。他沾满硝烟和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油彩下显得格外幽深,如同蕴藏着无尽的风暴和沉重的铅块。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他那特有的、低沉沙哑、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极其平淡地说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看到了吗?这就是岩台。”
祁同伟的目光从地上的尸体和毒品上抬起,望向周强,又望向垭口外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和光明的、沉沉的黑暗。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油彩掩盖了他所有的情绪。只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和冰冷后,沉淀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硬的质地。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但所有的答案,所有的决心,都在这无声的颔首之中。
沉重的毒品,伤员痛苦的呻吟,战友沉默的侧脸,还有周强那句平淡却重逾千钧的话,如同最深刻的烙印,伴随着边境线上凛冽的夜风和浓重的血腥硝烟味,狠狠地刻进了祁同伟刚刚重生的灵魂深处。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和沉重。每一步,都踏在现实的残酷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