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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器演武圈内的沙尘未定，呛人的汗酸与血腥味混在凛冽寒风里久久不散。淘汰者被拖离场地，留下的二十人也被带到演武场侧翼一间临时腾空的练功静室。室内光线昏暗，糊着厚黄纸的窗户滤进惨白的光，在冰冷厚重的青砖地面投下道道窗棂的斑驳黑影。空气凝滞，残余的血气与先前场中沸腾的杀伐之意格格不入。
一排沉重的枣木条案蒙着旧毡布铺开。前方高台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身形干瘦的灰袍老者。老人面色枯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斧凿，唯有一双眼睛非但不显浑浊，反而透着清冷锐利的光，如同古潭映月，静静地扫过下面这群刚刚经历搏杀的年轻人。旁边侍立着两个学徒，捧着记录名册和装着考签的竹筒。肃杀的氛围被一种沉闷刻板的压抑取代。
“第西关，武理粗辨。”老者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风过枯林，不高，却清晰钻入每个人耳中，“抽签作答。依题而论，言简即可。”
紧张无声弥漫。一道道目光扫过老者和那令人生畏的竹签筒。
“开始！”
按序上前。
签筒晃动，竹签碰撞发出单调的脆响。
上前，抽签，念题，答。
流程机械而压抑。
“何谓马步根基？”少年甲略显紧张，“下…下盘要扎稳如老松！”
老者眼皮未抬，侍立学徒在册上划了一笔。
“如何发力不伤己？”少年乙答：“力气须顺着筋骨走势使。”
……
大多皆是此类套话。少年人阅历有限，根底粗浅，能说出“站如松”“力顺筋骨”己属不易。灰袍老者面无表情，如同庙中泥塑，只在听到过于离谱之言时，浑浊眼珠才略微动一下，记录学徒便在一旁标注几笔。
轮至林默。
他脚步虚浮，拖着沉若灌铅的双腿上前。每一步都牵动右肩胛撕裂处的隐痛和丹田深处过度催谷后的阵阵空乏灼痛。冷汗浸透单薄衣领，后颈被指尖刮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着。他伸出那只犹带血迹污迹、指节处冻裂红肿的手，探入冰冷的竹签筒。
“哗啦……”
几息寂静后。
一枚打磨光滑的竹签被他抽出。上面刻着两行蝇头小字：
“临敌时，面对刚猛强攻如怒涛，当如何处之？”
林默指尖着冰冷的竹签刻痕。
怒涛？
他眼前瞬间闪过演武圈内王大力那如同蛮牛冲撞、带起劲风的双拳；闪过疯虎刘莽那势若开山裂石的致命棍影！更闪过昨夜柴房，那无法撼动、冰冷如同砧板的十两雪花银！青阳镇的嘲笑唾骂、武馆门外鄙夷的白眼、苏沐清那穿透骨髓的“小道难成大器”！
冰冷、沉重、避无可避。
如何处之？
念头如电！
丹田那微弱的真气似乎受到牵引，轻轻跳动了一下，如同黑暗的柴房里那点倔强不灭的星火。
《基础六合掌》图谱中那八式变换的轨迹在脑中飞速闪过，每一招的卸力、缠丝、崩抖、引带…核心真意！是“避其锋锐”！是“察其间隙”！
是那无数次濒死瞬间，身体本能在极微处寻觅到的唯一生路！是沉疴之躯在绝望深渊中，必须抓住的每一根悬丝！
他略沉吟。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
“避。” 声音从干裂渗血的嘴唇中挤出，带着剧烈消耗后的嘶哑沙哑。
灰袍老者古井无波的眼中第一次有了微澜。一丝极难察觉的探寻之色落在林默脸上。
“避其…锋锐！” 林默声音略提，每一个字都如同从沉重压榨的胸膛里抠出来，“临其威，需…察！察其劲力…旧势将尽…新力未继…刹那之隙！”
他眼中仿佛映出敌人一拳砸空、气息转换稍滞的画面。
“引！”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冰冷的、近乎刀锋的专注，“引其力…势偏！劲走空处！勿令加身！”
随即，“自身…发力！”
最后西字斩钉截铁！
“取！其…短瞬破绽！如锥…刺隙！一穿即退！”
话音落定。
屋内死寂一片。
这回答没有“力拔山河”，没有“以刚克刚”！甚至没有一句武馆最正统的“卸力回环、反震其身”的套话！有的只是赤裸裸的“避、察、引、取”！是精准到刻毒的战机把握！是对自身力量极度节省、极度压缩后的爆发反刺！
灰袍老者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寒潭倒映出划破夜空的流星！那浑浊深处的锐利如同开锋的古剑，刺破蒙尘，瞬间钉在林默那张苍白、疲惫、写满风霜贫苦却依旧深陷着执拗光焰的脸上！他颌下几缕白须无风自动。枯槁的手指在宽大袖口下几不可察地捻动了一下。
“哗——”短暂的寂静后，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在室内荡开。
“避？引？这算什么说法？”
“察旧力新力之隙？说的轻巧！动起手来风风火火的，谁看得清？”
“听他瞎扯！我看就是打不过就跑的歪理！”
“还穿刺？跟只耗子似的！”
质疑、不屑、茫然交织的目光再次汇聚，像无数根冰冷的刺。
就在这满室议论如沸水的当口——
“哼！”
一声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高高在上的鄙夷与厌弃的冷哼，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盖住了所有窃议！
声音来自静室侧门阴影处！
那里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淡青色绣着云鹤暗纹的束身劲装衬得她亭亭玉立，乌黑长发束成利落单髻，插一支素净银簪。正是苏沐清！
她精致的瓜子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如同上等白瓷精心烧制的仕女面庞，冷漠到不含一丝温度。那双本该清亮灵动的杏眸里，此刻却只有凝结的寒霜和最纯粹的厌弃！如同看到了黏在名贵玉器上肮脏恶臭的污泥！
她莲步轻移，向前走了两步，走到光线稍亮处。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有实质的冰凌，狠狠地剜在孤立场中的林默身上！那身破烂沾污的短褐、那张苍白瘦削的病鬼脸、那嘴角渗出的血丝、那双深陷眼窝里此刻依旧残留的执拗光芒……都让她感觉无比刺眼、无比肮脏！
红润的樱唇开合，每一个字都如同碎裂的冰晶，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毫不容情的审判：
“歪理邪说！取巧小径！” 声音清越，却冷得能冻结空气！
“武道之途，堂堂煌煌！”她下巴微扬，眼中是刻入骨髓的骄傲与不屑，“当以堂堂正正之力！摧枯拉朽！扫清寰宇！”
“什么避察引取？什么短瞬破绽？”她嗤之以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首透人心的锋利，“不过是弱者为偷生编造的、见不得光的下作伎俩！巧舌如簧，心思奸猾，终究……”
她目光在林默那布满风霜裂口的手掌上狠狠刮过，吐出最后盖棺定论的判词：
“……卑劣！”
满室死寂！
空气仿佛被这冰冷锋利的词句彻底冻住！
所有目光都看向苏沐清，带着敬畏、倾慕、以及对她话语的绝对认同！再看向林默时，那目光只剩下赤（防屏蔽）裸裸的鄙夷、嘲弄与厌弃！
“苏师姐说的对！”
“就是！习武就要堂堂正正！”
“歪门邪道！心思不正！”
声浪虽低，却如污浊的泥水再次泼来！
林默站在场地中央。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在他低垂的眼睑下，那双握紧在身侧的拳头上，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寸寸发白，微微颤抖。指甲早己深陷入掌心裂开的伤口里，温热的液体混合着铁锈腥气，沿着掌纹悄然渗入冰冷粗糙的粗布袖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