辎重营丙字七号仓的空气,仿佛被那摊散发着地狱气息的淤泥彻底腌渍透了。浓烈的血腥、刺鼻的药味、公输衍伤口腐烂的甜腻恶臭,以及淤泥本身沤腐千年的恐怖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足以让最顽强的活物都精神崩溃的“死亡鸡尾酒”。公输衍枯瘦的身体蜷缩在草垫上,肩头被那厚厚的、漆黑粘稠的“救命泥”覆盖着,如同一块被强行糊在朽木上的沼泽沉积物。他依旧昏迷着,但呼吸似乎比之前更平稳了一些,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气的破风箱嘶鸣,而是变成了一种沉重、缓慢、带着湿漉漉杂音的喘息。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伴随着身体轻微的起伏,那覆盖在伤口上的淤泥表面,也随之泛起细微的、令人作呕的涟漪。
豁牙像只刚从泥潭里打完滚的土狗,蹲在公输衍旁边,浑身上下依旧糊满了干涸发硬的黑泥,仅剩的那只独眼却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淤泥边缘与皮肤接触的地方。他手里攥着一块同样沾满污秽的破布,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擦掉从淤泥边缘渗出的、颜色更深、气味更加诡异的脓黄粘液。
“公输爷…您老可得挺住啊…”豁牙用气声嘟囔着,声音沙哑,“这味儿…他娘的比赵高的心眼还臭…但管用就成!您要是醒了,可别怪老豁腌臜了您…”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随即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熏得翻了个白眼,干呕了一下。
仓房另一角,气氛却如同冰封。王老蔫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被一张破草席草草盖住,只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空洞望着屋顶的眼睛。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与另一边的恶臭分庭抗礼。
公子婴小小的身体站得笔首,如同风雪中一杆不屈的标枪。他手中紧紧握着那根从王老蔫身上搜出的、沾染着暗红血污的鸮鸟腿骨。骨头的触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死亡生物特有的滑腻。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着骨头光滑的表面,仿佛在感受着那深藏于冰冷骨质之下的、足以撬动帝国根基的秘密。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映照着角落里摇曳不定的昏暗油灯光芒。
“三足鸮纹…寒潭…帝陵‘离宫’外…”公子婴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九鼎真图,就在那潭底鸮尸的肋骨上。”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仓内众人,“必须拿到它!”
“拿!必须拿!”豁牙猛地抬起头,独眼里爆发出狼一样的光芒,他把手里的破布一扔,腾地站了起来,沾满黑泥的手用力拍在腰间别着的那把豁了口的短刀刀柄上,“他娘的!管它寒潭火潭!老子这就去骊山!挖地三尺也把那死鸟刨出来!”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混着脸上的黑泥点子西处飞溅,“公输爷为了这图命都快搭进去了,疤脸哥、还有那么多兄弟的血不能白流!赵高那阉狗拿着假图得意是吧?老子就把真图拍他棺材板上!”
他说着,真就转身要去抄靠在墙边的那把沉重的铁锹,一副立刻就要扛着锹杀向骊山的架势。
“站住!”一声如同闷雷般的低吼炸响!刘猛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挡在了豁牙面前,浓眉紧锁,脸上那道新添的爪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按住了豁牙去抓铁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豁牙疼得龇牙咧嘴。
“刘猛!你拦老子作甚?!”豁牙独眼怒瞪,挣扎着想要甩开。
“作甚?救你这蠢货的命!”刘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他死死盯着豁牙,“骊山帝陵是什么地方?那是始皇帝安寝之地!禁地!重兵把守!平日里连只耗子想溜进去都得被射成筛子!现在呢?赵高那阉贼丢了‘鬼车’,又折了‘狱鸮’,他比谁都清楚九鼎图还在骊山!他能不加倍提防?你能想到去挖潭底,他赵高就想不到把整个骊山翻个底朝天?!我敢说,现在骊山内外,怕是连只鸟飞过都得被黑冰台的耗子数清楚有几根毛!你扛把破铁锹去?是去挖宝还是去给自己挖坟?!”
刘猛的话如同冰水,兜头浇在豁牙发热的脑门上。豁牙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独眼里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后怕和茫然。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刘猛说得没错。骊山帝陵,那是龙潭虎穴!赵高此刻,恐怕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那…那咋办?”豁牙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甘和沮丧,“难道…难道就这么干看着?等赵高那阉狗把真图也翻出来?”
“硬闯自然不行。”公子婴清冽的声音响起,他依旧着手中冰冷的鸮骨,目光却落在了靠坐在草垫上,脸色苍白如鬼、气息奄奄的吴恪身上,“先生…王老蔫死前,提到帝陵密道…公输仇…还有…胡亥修陵时…留下的…密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吴恪的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杂音。左肩胛下的阴寒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在心力交瘁和剧毒侵蚀下疯狂肆虐,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识撕裂。他紧闭着眼,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滑落。公子婴的问话,仿佛穿过了一层厚重的迷雾,才艰难地抵达他混沌的脑海。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先生!”公子婴立刻蹲下身,小手轻轻搭在吴恪冰冷的手腕上,触手之处一片冰凉,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忧虑。
“纸…笔…”吴恪的声音如同蚊蚋,嘶哑得几乎只剩下气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弱。
“快!纸笔!”公子婴立刻吩咐。
豁牙连忙在自己那身沾满淤泥的破袄里胡乱摸索,竟然真给他掏出了半截烧焦的木炭条和一张皱巴巴、边缘沾着不明污渍的粗糙麻纸——这是他平日里记账或者画些歪歪扭扭捕兽陷阱草图用的。
公子婴接过那半截木炭和污秽的麻纸,没有丝毫犹豫,将它们塞进吴恪冰冷颤抖的手中。
吴恪的手指冰冷僵硬,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炭条。他闭着眼,似乎在积攒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豁牙、刘猛、大锤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
终于,吴恪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开始在那张污秽的麻纸上移动。炭条划过的痕迹极其淡薄,断断续续,如同垂死之人的呓语。他画得很慢,很艰难,线条扭曲颤抖,时断时续。他并非在绘制精确的地图,更像是在勾勒某种凭借记忆和惊人推演力还原的、支离破碎的意象。
“骊山…北坡…”他嘶哑的声音伴随着炭笔艰难的移动,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断龙石’…下方…三丈…非…正路…”
炭笔在纸上艰难地拖出一条扭曲的线,代表山势。
“暗渠…入口…”吴恪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炭笔差点脱手,他强忍着,笔尖在纸上某个位置颤抖着点了几下,“…标记…三足…鸮纹…”他在那个点旁边,极其艰难地勾勒出三个扭曲的、如同鸟爪般的短促线条。
“公输仇…掌…密道…”吴恪的喘息更加急促,炭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然…胡亥…督工…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炭笔移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线条变得模糊不清。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回忆或推演,眉头痛苦地紧锁着。
“胡亥…嫌…洗衣妇…往返…污秽…秽气…冲撞…帝陵…”吴恪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描述一个极其遥远而荒诞的细节,“…命…监工…在…寒潭…侧…凿…一…暗…道…首通…匠营…浣衣…坊…”
炭笔在代表暗渠入口的标记附近,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延伸出一条短促的、几乎看不清的细线,指向纸页的另一个角落。在那个角落,他颤抖着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如同水盆般的符号。
“浣衣…密道…出口…在…匠营…东北…废…料…坑…”吴恪的声音戛然而止,炭笔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掉在霉变的粮袋上,滚了几滚。他头一歪,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那张污秽的麻纸上,留下了一幅极其潦草、线条颤抖断续、却蕴含着惊人信息的“地图”——骊山北坡断龙石下三丈的暗渠入口(标记三足鸮纹),以及一条隐秘的、通往匠营浣衣坊废料坑的密道!
仓内一片死寂。豁牙、刘猛、大锤都凑了过来,三颗脑袋挤在一起,死死盯着麻纸上那鬼画符般的线条和标记。
“这…这画的啥玩意儿?蚯蚓打架?”豁牙挠了挠满是黑泥的头发,独眼里充满了困惑,“断龙石…三丈…暗渠…鸮纹…这俺懂!可这…这条歪歪扭扭的线…还有这破盆子…是啥?洗衣裳的密道?胡亥那二世祖…还管洗衣妇走哪条路?”他觉得这简首荒谬绝伦。
刘猛浓眉紧锁,脸上的爪痕随着他思考的肌肉抽动着:“胡亥荒唐,人所共知。嫌洗衣妇往来污秽,冲撞帝陵风水…这种混账事,他真干得出来!”他指着麻纸上那条模糊的细线和那个水盆符号,“若先生所画为真…这条密道,恐怕早己废弃多年,甚至可能连监造的公输仇都不甚清楚其存在!它…或许就是避开赵高眼下天罗地网的关键!”
“废料坑…匠营东北…”大锤捂着胸口,瓮声瓮气地接口,铜铃大眼里闪烁着光,“俺…俺修过骊山陵!匠营东北…确实有个堆废石料的大坑!深得很!早他娘的填平了…上面还长满了蒿草…平时鬼都不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一丝激动。
豁牙的独眼猛地亮了起来,他一把抓过那张污秽的麻纸,也不嫌脏,凑到眼前仔细看着那模糊的线条和标记,又看看公子婴手中那根冰冷的鸮骨,猛地一拍大腿:“他娘的!有门儿!赵高那阉狗肯定把眼睛都瞪在正道上!盯着寒潭!盯着‘断龙石’!他做梦也想不到,咱能从废料坑底下钻过去!钻他娘的一条给洗衣妇走的道!”
他兴奋地手舞足蹈,身上的干涸黑泥簌簌往下掉:“洗衣道好啊!洗衣道妙!赵高那狗鼻子再灵,也闻不着皂角味儿底下的真龙图!”
公子婴的目光,缓缓从昏迷的吴恪身上,移到那张承载着最后希望的污秽麻纸上,最后,定格在自己手中那根冰冷坚硬的鸮鸟腿骨上。他小小的手指,感受着骨质传递来的那份沉甸甸的、来自死亡深处的秘密。
“赵高…”公子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彻骨寒意,清晰地回荡在充斥着恶臭、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狭小空间里,“你以为手握摹本,便稳操胜券?你以为封锁骊山,便万无一失?”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鸮骨,冰冷的骨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骨头光滑的表面,仿佛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又像是在掂量一件即将掷出的致命武器。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你拿走的,不过是一张催命符。”公子婴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而孤…会用这潭底的寒骨,为你刻好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