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晖堂东暖阁的安神香尚未散尽。
虞怀琬在锦被中睁开眼,全身骨头像被碾过,左腿和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视线渐渐清晰,对上的是一双饱含复杂情绪,正凝视着她的苍老眼眸。
“都下去吧。”
老夫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侍立一旁的丫鬟们鱼贯而出,暖阁内只剩下一站一躺的两人。
在疏桐院闹了一场后,她就被带到祖母这儿养伤,甫一躺下,就昏睡到了深夜,也不知祖母在旁瞧了她多久。
还未等她开口,就听见一声:“跪下。”
她忍着伤痛缓缓滑下床榻,跪伏在老夫人跟前,伤口牵动带来的锐痛让她指尖发白。
见她如此,老夫人枯瘦却有力的手虚扶了一下,示意她抬头。那双阅尽沧桑的锐目,此刻正深深锁住她的眼睛。
“这副模样……”老夫人叹息出声,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白日种种,我都看在眼里。你惊、你痛、你怕,是真。你痴、你傻、你怯……未必全是真吧?”
虞怀琬闻言垂眸,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保持沉默的同时思考该如何应对。
“以伤示弱,以痴保命。”老夫人的语调平缓,“是市井妇人求生之术,亦是弱者不得己的挣扎。你生于乡野,长于微末,孟姨娘教你隐忍安分,护你周全,是她为人妇、为人庶母的本分与不易,我不怪她。”
这番话并非埋怨孟姨娘,反倒是共情其生活艰难。
“但是……”捏着她下巴的手陡然用力,“你如今是定安侯府嫡支血脉!此身,此位,便不再是飘萍浮草!一味示弱,只会让豺狼当你是怯懦羔羊,撕咬更甚;一味装痴,便是自绝于这庭院深深,断了将来立世之基!白日里你急智一搏,以求自保,虽显稚嫩,却叫你母亲露出了真面目,是好事。我冷眼观你一段时日了,总算有了点心气。”
虞怀琬猛地抬头,对上祖母似能穿透人心的双眸。她以为自己装疯卖傻的戏码,能够瞒过所有人,毕竟侯府无人在意原主,自然体察不出变化。
可老夫人居然……
明知是假,还默许她做戏?
“我并非不知你扮傻时,心中藏了多少惊恐愤懑、多少委屈不甘。”老夫人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让你跪,不是罚你,是替你自己……叫醒你!”
她倏然倾身,牢牢抓住虞怀琬微凉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挣脱——
“琬儿!看着我!从此刻起,把那些‘不敢’、‘不会’、‘害怕’都给我埋进土里!你是我虞氏的骨血,便是摔在泥里,也得有从泥地爬出来的傲气!隐忍是手段,不是归宿。我要教你的,是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里稳稳地站住,让人再不敢轻易折辱你!”
“祖母……”
她只是刚重生没多久,占据这具身体的外人,却能在此刻感受到眼前老人为之计深远的爱意。
这份爱让她鼻酸,想起残躯都不剩的爹娘。
或许就连原主也没想到,除了孟姨娘,居然还有人愿为她铺路。胸口的沉闷刺痛,又深了几分。
“傻孩子……怕到头了!”
老夫人佝偻的身体前倾,如同倾塌山岳,猛地将虞怀琬紧紧拥入怀中。
这一晚,暖阁的烛火亮了许久。
晨曦微露时,一辆马车于青石砖上疾驰而过,首奔皇宫。
“琬儿。”老夫人望向虞怀琬的侧脸,“你母亲宫中有靠山,一计不成,还会有下次。你妹妹惹出来的孽缘,指定是要让你去了结。祖母今日带你入宫,为你求道护身符。你的伤……就是最好的说辞。”
“琬儿明白。”
崇徽宫内,暖香浮动。
首至站在殿外,虞怀琬才知晓,祖母的手帕交竟是当今太后!
此事,侯府应该鲜为人知,原主的记忆里也并未显露。
见到来人,太后忙不迭嗔怪:“顾家姐姐今日倒舍得进宫了?平日里哀家三催西请,总说身子骨不行。都好些年过去了,除了宫宴,哪能见得到你?”
目光随即落在虞怀琬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与好奇。
祖孙二人郑重行礼拜见,礼不可废。
“老骨头不中用了,若非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孙女,怕是要辜负娘娘的盛情了。”老夫人将她轻轻推前些许,指着她脸颊和手腕的伤痕,声音哽咽,“您瞧瞧这孩子……前日不慎惊了马,跌落险地,捡了半条命回来。我这心里,刀割似的疼……”
“惊马?”
太后凤目微凝,细细打量着她,这绝非寻常坠马能造成的伤痕。
老夫人叹息更深,带着欲言又止的隐忧:“谁说不是呢?也是这孩子命里带坎,流落乡野十五载,才回京城没多久。如今伤未好,神也伤了,胆子愈发小……老身唯恐她在府中休养,心神不宁,若有那些个莽撞不知礼的登徒子之流,听闻伤事再来扰了清净,吓出个好歹,那可……”
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太后何等精明,瞬间了然。
定安侯府那点风波,她早有耳闻:主母赵氏与宫里那位赵贵嫔,都是眼睛长天上的人。名门闺秀突然成了乡下丫头,自然碍了赵氏的眼,亲生骨肉又如何?赵家满门都只看重颜面。
再看眼前这怯生生的女郎,分明就是遭了暗算,有苦说不出!
“你的一片慈心,哀家明白了。”太后温和地向虞怀琬招招手,“好孩子,坐近些说话。”
她有意将这几步走的艰难,一瘸一拐挪到太后身侧,更是装作气息不稳,我见犹怜。
脸颊上蠕虫般蜿蜒的伤痕,令太后蹙眉。她坐下的同时,有意将衣袖拂开,露出同样遍布血疤的小臂,着实触目惊心。
“去,把新贡的那盒冰肌玉容膏拿来!”
“若是破了相,又该叫你祖母伤心了。”太后安抚完她,又看向老夫人,“女郎受了惊,需得静养。宫里的东西,总归比外头的好。哀家稍后会提点内务府一声,给定安侯府的女眷们也赐些静心凝神的香料,免得……心浮气躁,扰了别人清净。”
老夫人心领神会,忙领着她谢恩:“多谢太后恩典!有太后垂怜,是这孩子的福气!”
虞怀琬悬着的心刚落回半分,殿外通传声平稳响起:“禀太后,睿王殿下前来问安。”
“让他进来。”太后微笑颔首。
帘栊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掀开,身着玄青色暗云纹常服的男人踏入殿内。他身姿如松,气息沉凝,眉宇间带着久居高位养成的肃穆与疏离,眸光沉静如水,却深不见底。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声音如同寒山沉水,恭敬而内敛。
虞怀琬随着众人行礼,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双古井深潭般的瑞凤眼中!
嗡——!
周身汹涌的恨意将她瞬时吞没,耳畔深处传来的凄厉哭嚎,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真是不乖。”
“……玩够了,就剁碎了喂狗。”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