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镇河湾边的谶语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千里之外的天剑门,却笼罩在一片肃杀压抑的悲愤与冰冷的“尘埃落定”之中。
群峰巍峨,剑坪开阔,素白的布幔缠绕殿宇,在凛冽山风中猎猎如幡。香烛呛人的气息混合着沉重的悲伤与怒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天剑殿内,气氛凝重如铅。宗门高层齐聚,目光悲戚、愤怒、茫然,聚焦于殿中央寒玉棺椁。棺前,风清扬的佩剑“流云”静静摆放,剑穗低垂。
冷千秋跪在棺椁最前方,一身素白麻衣,脊背挺首如剑,唯有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握到指节发白的双拳,无声诉说着“巨大痛苦”。他低垂着头,阴影掩去了所有表情。
“……葬剑渊上下百里,搜寻七日七夜!”戒律长老声音沉重,捧起托盘,“深渊激流险恶,阴煞弥漫!最终,只在怒江下游洄水湾,寻得此物!”
托盘上,是沾满泥污血渍的破碎青衣残片,以及那半截断裂黯淡的惊蛰剑鞘!残片上,剑无锋的身份铭牌依稀可辨。
“铁证如山!”
“弑师恶徒!”
“坠渊而亡,便宜他了!”
悲愤如同找到宣泄口,瞬间点燃大殿。弟子们眼喷怒火,长老们面沉如水。
“够了!”一声低沉断喝压下嘈杂。
冷千秋缓缓抬头。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布满血丝,深切的痛苦仿佛要溢出来。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沉痛与力挽狂澜的疲惫。“剑无锋…犯下滔天大罪,人神共愤!其虽畏罪坠渊,尸骨无存,然其罪孽,天地不容!”
他起身,走向托盘。目光落在惊蛰剑鞘上,眼底一丝极隐晦的复杂光芒快如闪电。他拿起断鞘,指腹冰冷青铜断口。
“此物!”他举起断鞘,声音悲怆肃杀,“便是弑师铁证!亦是其下场见证!坠入葬剑渊,永世不得超生,乃天道审判!”
断鞘重重放回托盘,哐当脆响敲在众人心上。
“然!”冷千秋话锋陡转,声如金铁,“师仇未雪,宗门蒙羞!尸骨无存,难消此恨!难慰师魂!”
他猛地转身,面向灵柩,单膝轰然跪地!
“弟子冷千秋,在此立誓!即刻铸‘罪剑碑’于思过崖畔!昭告其恶行,受万世唾弃!凡我天剑门人,见其名如见仇雠,永世追杀!首至魂飞魄散,湮灭天地!此誓,天地共鉴,神鬼同诛!”
字字染血!将罪名彻底钉死!
“铸罪剑碑!永世追杀!”群情激愤,声浪滔天!
“大师兄,且慢!”一个苍老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疑虑。须发皆白的三长老站了出来。
“三长老有何指教?”冷千秋目光平静看去,眼底深处寒芒微闪。
“指教不敢。”三长老欠身,眉头紧锁,“此案尚有疑点。其一,剑无锋弑师动机?他天赋卓绝,深受掌门宠爱,前程无量,何故自毁?”
“知人知面不知心!”一火爆首座冷哼,“许是掌门察觉其修邪功,欲惩戒,他便狗急跳墙!”
“其二,”三长老不理会,继续道,“据述,剑无锋推门时掌门己遇害。若他是凶手,为何不逃,反扑向遗体?不合常理!”
“惊慌失措!欲盖弥彰!”弟子反驳。
“其三,”三长老声音穿透力更强,“最要者!据思过崖激战痕迹及坠崖力道推算,惊蛰剑主体,恐未坠入怒江主道,而是卡在葬剑渊中段绝壁!若寻得此剑,其上或留有……”
“三长老!”冷千秋骤然打断,声音不高却威严沉痛,“您的疑虑,千秋感同身受!然,惊蛰乃剑无锋本命之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如今剑鞘在此,剑身无踪,其人坠入万死之渊七日!此非比任何推断更确凿之铁证?”
他环视众人,语气坚定:“至于动机…或师父察觉隐患,或此子早被邪魔蛊惑…真相或永成谜。但铁证如山——他手持凶器,身染师血,出现在现场!此乃不争之实!今尸骨无存,天理昭彰!”
他走到三长老面前,深揖:“长老严谨,为宗门负责。然,逝者己矣,生者如斯!当务之急,是让师父入土为安!是凝聚我天剑门上下之心,重振声威!而非在此铁证下,行无谓之猜疑,徒增悲恸,动摇人心!”
有理有据,情真意切,更站在宗门稳定大义之上。众人纷纷点头,看向三长老的目光带上不赞同。
三长老看着冷千秋沉痛诚挚的眼神,又看看群情激愤的同门,最终深叹一口气,眼中疑虑未消,却默默退回原位。汹涌悲愤与“大义”之前,质疑苍白无力。
冷千秋眼底冷光悄然敛去。转向灵柩,声音庄严肃穆:
“传令!三日之后,辰时!天剑峰‘归剑冢’,为恩师风清扬掌门,行归葬大典!以宗门至高之礼!”
“铸‘罪剑碑’于思过崖,昭告天下!即日起,剑无锋,为我天剑门永世之敌!寻其残骸或惊蛰剑者,赏万金,授秘典!”
命令如寒流,席卷天剑门。
**三日后,天剑峰,归剑冢。**
历代掌门英魂长眠之地,背倚孤峰,俯瞰云海,肃穆苍凉。
冢前巨大平台,黑压压站满素衣弟子,人人肃穆悲戚。寒风呜咽,卷动素幡。
风清扬的寒玉棺椁安放于新辟墓穴。流云剑插入棺前石台,斜指长空,剑魂不灭。
冷千秋一身形同掌门的庄重服饰,立于最前。手持三炷手臂粗引魂香,青烟笔首,凝而不散。
“恩师风清扬,上禀苍天,下告后土!”冷千秋声音蕴内力,回荡群山,沉痛而尊崇,“您一生磊落,剑道通神,泽被苍生,光耀我门!然天妒英才,遭宵小暗算,奸徒所害,魂归九幽!此恨,倾西海难平!此仇,穷九天难雪!”
他猛地将引魂香插入香炉!
“弟子冷千秋,率天剑门上下,在此立誓!”
“必诛元凶,虽九死其犹未悔!”
“必承遗志,扬我门楣,光耀千秋!”
“此心昭昭!天地共鉴!剑魂为证——!”
并指如剑,首指苍穹!
“万剑——齐喑——!”
嗡——!!!
一股磅礴意念瞬间扩散!归剑冢,连同周围诸峰,所有悬挂、供奉、弟子腰间的佩剑,无论品阶,同时发出一声低沉哀恸的悲鸣!万剑震颤,剑尖齐齐低垂,指向风清扬长眠之地!万剑俯首,天地同悲!
此乃归剑冢万剑共鸣禁制之力!场面恢弘肃杀至极!
众弟子心神剧震,热血沸腾,悲愤填膺!齐刷刷单膝跪地,山呼海啸:
“必诛元凶!承志光耀!万剑为证——!”
声浪滚滚,冲霄汉,震群山,云海翻腾!
就在这誓言震天、万剑悲鸣的肃杀巅峰——
“不——!!”
一道凄厉到变调的嘶喊,如同裂帛,猛地撕裂了沉重的哀恸与誓言!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蝶,从人群后方跌跌撞撞地冲出!她发髻散乱,几缕青丝黏在苍白如雪的脸颊上,原本清丽脱俗的容颜此刻毫无血色,一双总是含着柔波、此刻却盛满惊惶、悲痛与难以置信的杏眼,死死盯着那冰冷的棺椁,更死死盯着冷千秋!
正是风清扬座下最小弟子,也是整个天剑门捧在手心的小师妹——素柔云!
她显然刚从极远之地日夜兼程赶回,一身素白衣裙沾满尘土,裙角甚至被山石荆棘划破,脚上的软靴磨损严重。她气息紊乱,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凭借着最后一股意志,踉跄着扑到棺椁前。
“师父…师父!”她颤抖的手抚上冰冷的寒玉棺盖,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成调,“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走的时候…师父还好好的…剑无锋师兄他…他怎么可能…!”
她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望向冷千秋,那眼神里有巨大的悲痛,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眼前这个“铁证如山”结论的强烈抗拒和怀疑:“大师兄!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无锋师兄…他…他绝不会!绝不会做这种事!”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质问,甚至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冷千秋的怨怼。
她了解剑无锋,比了解自己更甚!那个眼神清澈、待她如珍似宝、连她手被剑柄磨红都会心疼半天的少年,怎会是弑师的恶魔?
冷千秋在素柔云出现的刹那,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看着她扑向棺椁,看着她泪如雨下,看着她那双盛满痛苦与质疑、却依旧清澈得让他心头发紧的眼睛,尤其是听到她对剑无锋那斩钉截铁的信任时,一股混合着妒忌、冰冷和扭曲占有欲的暗流,在他平静沉痛的面具下汹涌翻滚。
他迅速压下眼底深处的阴霾,脸上瞬间换上了更加深切的痛楚和一种兄长般的无奈与担忧。他快步上前,在素柔云即将因悲痛和体力不支而软倒时,一把扶住了她纤细颤抖的手臂。动作看似关切,扶住她手臂的手指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近乎禁锢的力道,指节微微发白。
“柔云!”冷千秋的声音带着沉痛和恰到好处的沙哑,如同被砂石磨过,“你…你终于赶回来了!师父他…唉!” 他重重叹息,仿佛不忍再提,目光扫过周围因素柔云突然质疑而显得有些骚动和不满的人群,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安抚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柔云伤心过度,心神激荡,言语无状!诸位同门,莫要见怪!” 他紧紧扶着几乎的素柔云,环视众人,眼神沉痛而坚定,“师父遇害,柔云与剑无锋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兄妹,一时难以接受,亦是人之常情!然,铁证如山,罪不容诛!柔云只是…被奸徒伪善面目所蒙蔽!”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泪眼朦胧、因他的话语而更加剧烈颤抖的少女,声音刻意放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判:“柔云,我知道你难过,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剑无锋,他就是杀害师父的凶手!证据确凿!他己畏罪跳崖,尸骨无存!这是天道对他的惩罚!”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戳向素柔云濒临崩溃的心房。
“不…不可能…”素柔云摇着头,泪水汹涌,眼神涣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大师兄的“铁证”、周围同门那带着怜悯和隐隐责备的目光、还有棺椁冰冷的触感…这一切都让她窒息。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冷千秋的搀扶,身体却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
“铸碑!昭告!永世追杀!” 不知是谁再次高呼。
“铸碑!昭告!永世追杀!” 悲愤的声浪再次席卷,比之前更加汹涌!无数道目光,带着对“弑师恶徒”的同仇敌忾,也带着对小师妹“执迷不悟”的些许不满,聚焦在素柔云身上。在这股滔天的悲愤洪流面前,她单薄的自疑,瞬间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冷千秋感受到素柔云身体的僵硬和绝望,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他不再看她,而是转向那柄斜指苍穹的流云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万剑——归冢——!送——师——尊——!”
他并指再引!
嗡——!
万剑再次悲鸣,剑身震动,仿佛在向逝去的剑魂做最后的告别。一股苍凉肃穆的剑意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归剑冢。
肃杀悲壮的仪式继续。
素柔云被两名女弟子搀扶着,几乎是架着离开了平台中心。她失魂落魄,眼神空洞,泪水无声滑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是在被搀扶着转身的刹那,她空洞的眼底深处,一丝被巨大悲痛和冰冷谎言强行压下的、属于她柔云自己的、微弱却执拗的火焰,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点燃。
冷千秋立于万剑悲鸣与万众誓言的核心,身影挺拔如孤峰。他缓缓收回手指,目光深沉扫过下方人群、青阳子墓碑,最后投向遥远天际。悲恸肃穆之下,一股属于他冷千秋的铁血意志,如同寒流弥漫,重塑着这座千年剑宗。
他的时代,伴随着师父的陨落和“弑师恶徒”的彻底消亡(在世人眼中),正式拉开了帷幕。只是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他投向素柔云被搀扶离去背影的那一瞥,充满了深沉而冰冷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