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带着河水的湿冷,无声无息地渗入老周那间弥漫着鱼腥和草药味的小屋。
孤独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角落里沉默的身影拉得细长而模糊。
剑无锋靠在土墙上,右臂包裹的厚布下,那阴冷的刺痛如同毒蛇啃噬骨髓。
他闭着眼,回想着发生的一幕幕。
巨大的谜团如同沉重的黑幕,压得他喘不过气。
凶手是谁?那模糊的影子到底是谁?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出现在现场?为什么惊蛰剑会插在师父身上?无数个“为什么”在他脑海中盘旋,找不到出口。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老周佝偻的身影挤了进来,反手迅速掩上门。
“娃子……”老周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天塌了。”
剑无锋紧闭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指节微微收紧。
“天剑门对你下了武林通缉令了”
老周走到油灯旁,将那张武林通缉令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上。
“天剑门…青阳子掌门…归天了。”
轰——!
如惊雷在脑海炸响!剑无锋的身体猛地一僵!虽然早有最坏的预感,但当这残酷的事实被如此首接地宣判时,那股撕裂心肺的剧痛依旧瞬间攫住了他!
“师父…”
师父……那个如山岳般巍峨、待他如父的身影……真的……没了?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中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悲痛!
右臂深处的邪气仿佛受到刺激,猛地躁动起来,一股钻心的阴寒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老周看着剑无锋的反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忧虑。
“天剑门上下认定……凶手,就是你,剑无锋!”
“他们在你坠崖的下游,找到了你染血的衣袍碎片……还有你佩剑的断鞘!”
“天剑门大师兄冷千秋……以弑师恶徒之名,于思过崖畔……为你铸‘罪剑碑’!昭告天下!受万世唾弃!”
“天剑门立誓……凡门中弟子,见你名如见仇雠……永世追杀!不死不休!”
“寻得你残骸或佩剑惊蛰者……赏万金!授秘典!”
“罪剑碑”!
“永世追杀”!
“万金秘典”!
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剑无锋的心上!将“弑师”的滔天罪名,用最冰冷、最耻辱的方式,牢牢钉死在他身上!将他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巨大的冤屈如同实质的巨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不……!!!”
“是谁?!到底是谁杀了师父?!为什么要嫁祸给我?!师兄他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认定是我?!为什么连一点查证的机会都不给?!那模糊的影子……到底是谁?!”
巨大的谜团混合着滔天的冤屈,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娃子!冷静!!” 老周猛地低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那双布满厚茧、沉稳有力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了剑无锋剧烈颤抖的肩膀!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强行压住剑无锋濒临失控的情绪。
“听我说完!现在不是发疯的时候!”
剑无锋被老周死死按住,狂暴的气息在体内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宣泄口。
而老周的手按住剑无锋的时候,却有一丝温暖阴柔的气息压制住其体内的气息。
老周深吸一口气,继续念道,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冰冷和紧迫:
“而三天后……天剑峰归剑冢……风掌门的归葬大典……冷千秋以代掌门身份主持……”
“大典之上……他引动归剑冢万剑共鸣……万剑齐喑,俯首悲鸣……”
“天剑门上下……万众立誓……必诛元凶!承志光耀!声震群山!”
万剑齐喑!万众立誓!
剑无锋此时仿佛能看到那恢弘肃杀、悲壮至极的场面!
“还有……”老周的声音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你们的小师妹……叫素柔云的丫头……在大典上赶回来了……”
素柔云!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入凌云混乱黑暗的脑海!那个总是眉眼弯弯、声音清脆、像山间清泉般纯净的少女……她回来了?她听到了什么?她……信了吗?
老周又把当日的情况一一道出。
不信!柔云她不信我!剑无锋的心猛地一揪!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暖意冲破了冰冷的冤屈!在这铺天盖地的污名中,至少还有一个人,一个声音,在为他鸣不平!虽然这声音……
“噗——!”
“娃子……现在,你听清楚老周的话!”
“天剑门……这天下……己经没有名剑—剑无锋这个人了!” 他盯着剑无锋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硬,“从今天起!剑无锋死了!死在了葬剑渊!死在了天剑门归葬大典上!死在了那块‘罪剑碑’上!死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张通缉令,又指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冷千秋!他现在就是天剑门的代掌门!他调动了整个天剑门!还有那些依附他们的势力!像一张天罗地网!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剑无锋’可能还活着的线索!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出去……哪怕只是一个影子……”
老周的话,像一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从剑无锋的头顶狠狠浇下!浇灭了他心中翻腾的怒火和冤屈的嘶吼,只留下刺骨的冰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猛地抬头,对上老周那双饱经风霜、此刻却充满了决绝和警告的眼睛!那眼神告诉他,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血淋淋的现实!无论冷千秋是真心相信他是凶手,还是为了稳定宗门局面,为了维持这个“铁案”,他都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抹除任何可能威胁这个结论的存在!
“所以!”老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想活下去!想有朝一日……也许……也许能弄清楚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能知道是谁害了你!能洗刷这身泼天的脏水!”
“你!必须‘死’!”
“从今往后!这世上!只有林安!” 他死死盯着剑无锋,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他的灵魂深处,“一个被老周从河里捞上来的、无亲无故、老实巴交、还有点跛脚的哑巴孤儿!林安!记住!你就是林安!忘掉剑无锋!忘掉你的剑!忘掉你所有过去!把你的舌头管好!把你的眼神藏好!像一粒沙子!沉进这片泥滩里!像一块石头!丢进这河里!沉下去!沉得越深越好!越不起眼越好!”
老周枯瘦的手猛地抓住剑无锋冰冷颤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传递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生存意志:
“活着!像林安一样活着!这是你唯一的路!也是……唯一可能找到真相的路!听明白了吗?!林安!!”
“林安……”
剑无锋……不,林安,呆滞地坐在冰冷的草垫上。
老周那如同钢针般扎入骨髓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罪剑碑”……“永世追杀”……冷千秋立于万剑悲鸣之巅那沉痛却决绝的身影……柔云那被淹没的、绝望的质问……以及老周最后那句如同烙印般的“你就是林安”……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冤屈与巨大的谜团,都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搅动、碰撞,最终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求生意志强行压下、碾碎、混合着那口淤血,咽回了腹中。
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沉入这市井最底层,才有机会去触碰那被重重迷雾包裹的、关于师父死亡的真相!去找到那个嫁祸于他的、真正的凶手!为了师父!也为了他自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老周。脸上刻意涂抹的污垢遮掩了原本的轮廓,只剩下一种近乎木然的平静。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嘶哑的、不成调的气音。
“……”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而沉重,仿佛那颗头颅有千斤之重。
老周看着他眼中那最后一丝属于“剑无锋”的桀骜与痛苦被强行压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顺从和死寂,心头也是一阵发堵。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摆摆手:“明天…悦来酒馆的老王头那里缺个打杂跑堂的…我跟他说了,收留个哑巴孤儿…工钱不多,管吃住…你…明天一早就过去吧。”
“多谢…”
老周转身,佝偻着背,吹熄了油灯。小屋瞬间陷入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隐约透进的、微弱的星光。
黑暗中,林安(剑无锋)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坐姿。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着那只包裹着厚厚麻布、被邪气侵蚀、此刻却只能用来端盘子擦桌子的手。
许久。
黑暗中,响起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重铸的、冰冷的决绝:
“林…安…”
林安,林安
吾名林安
这条生路,铺满了荆棘与黑暗,始于一个被迫接受的名字——林安。
真相的种子,被深埋在污垢与沉默之下。而冷千秋,此刻在他心中,只是一个代表天剑门意志、对他进行无情追杀的强大存在,一个需要他去面对、去弄清其真实立场的巨大障碍,而非确定的凶手。